这两日天气阴沉沉的,但仍然闷热,并不好受。阿璃称病免了去宫中给太后请安。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灵活地钻进来,她将手上端的东西一一放在桌子上,然后轻手轻脚来到床边去看床上假寐的人。
“姐姐,起来吃东西了。”秀秀轻声道,她嘻嘻一笑,知道阿璃并没有睡着。
阿璃身子并不动,抬了抬眼皮去看她,懒洋洋道:“今日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自然是消暑的冰沁绿豆汤。秋迟姐姐昨日帮我去鸿胪寺要了好多窖藏的冰块,我可以给你们做好多消暑的点心。”秀秀声音清脆,仿佛这闷热午后的一股习习凉风。
“你也太辛苦啦,每日都变着法儿给我们做点心。等咱们回了上京,就在秋迟的千金阁旁边开一家铺子,你做点心,我去叫卖,保管生意好得很。”阿璃调笑道。
秀秀“咯咯”笑起来,拍着手道:“好呀好呀!”
她又催促阿璃,“姐姐快来喝吧,一会儿冰气散了就没那么爽口了。”
阿璃懒懒的不想动,“我再赖一小会儿床就起来。这午觉睡得我身子软绵绵的。”
“那我来喂你。”秀秀端起瓷碗,朝阿璃走去。小涟在这时推门而入,轻唤了声:“秀秀妹妹。”
小涟笑吟吟道:“外面送来了一筐西瓜,夫人请你去瞧瞧,可做点什么好吃的。”
秀秀眼睛大亮,顾不得喂阿璃,将瓷碗放下跟着小涟跑了出去,边跑边不忘回头叮嘱,“姐姐,你快喝了绿豆汤。”
阿璃侧着头看她俩的身影消失在房门之外,眼光收回来落在方才盛了冰沁绿豆汤的瓷碗上。她起身从柜子里另外取了一个碗,将绿豆汤尽数倒了进去,再将碗藏到柜子里,重新去床上躺好。
*
“这碗绿豆汤跟昨日和前日的糕点一样,都放了别的东西。而我们的绿豆汤里没有。”秋迟对阿璃说道。
阿璃点点头,“那我猜的没错。我的内力被抑制是从太后收我为义女开始的,那时秀秀常常来鸿胪寺给我们送吃的,而给我的又是独一份。我想,加的那一味东西,就是抑制内力的药物。那招式都是我娘亲教我的,而对她武功最熟悉的,是姑姑。”
秋迟叹息一声,“我只是确定里面加了东西,还不能肯定加了什么,未必就是抑制内力的。或许是调理身子的呢?你不是很久都没有头疼了吗?即便是那日皇后那般刺激不是也没有吗?说不定就是治头疼的。”
阿璃十分笃定,“我知道姑姑的意图。她想替我认了骆府的案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太后的妖法,就是我做的,是我杀了人。”她忽然泪流满面,低声啜泣。
“秋迟,我杀过人,我手上沾满了鲜血。”阿璃满脸的痛苦,却又不敢让外面的人听见她在哭泣,只能压抑着哭声,断续不成章。
秋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抱住她,轻声道:“都过去了。杀人的柳芙卿已经死了,死于特院钱婆子下毒。现在的你是钟璃。”
“过不去的,”阿璃摇着头,“十几条人命。我闭上眼睛就回想起当晚的场景。在杀人的时候,我竟然没有一丝犹豫,手起刀落,他们甚至来不及呼救就死了,人命好脆弱。我曾经竟然是这样的人,我有罪。”
秋迟紧紧抱着她,“你是被太后利用了,是她将你培养成杀手去杀人。”她认真看着阿璃的眼睛,“我无意间听侯爷说过,这个案子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跳出来想一想就能察觉其中的破绽。”
距离江城太守裘守正满门被杀一案过去还没多久,宋知运又送来了卷宗。陆重明一经比较,再加上林沧这个经验丰富之人,很快就发现了一点。
那晚临安城中的守卫不太寻常。
饶是阿璃武功再高,可堂堂尚书的府邸不该守卫如此薄弱。当初江城太守府,林沧都是连同师兄弟几人一起犯下案子,个个高手如云。
可阿璃只有一人。
在阿璃刚动完手,京中守卫就到了,将骆府团团围住。可她还是有惊无险顺利逃脱,再也没被抓住。
陆重明知道,就算江湖高手武艺再是高强,也不可能单枪匹马如入无人之境,更何况那还是在越国京城临安。
一定是有人刻意安排。
唯一令陆重明不解的是,早在李时乾还不是太子时,骆尚书就坚定支持他以及还是贵妃的太后,在李时乾成为太子一事中更是功不可没,而那时李时乾和如今的太后娘娘并不像如今这般冲突。太后为何会在李时乾刚当上皇帝时对骆尚书下此毒手?
秋迟将这些分析细细讲给了阿璃听,“罪魁祸首不是你。”
阿璃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滑落,罪魁祸首不是她,可她是真真切切杀了人。她一直都知道她是一枚棋子。太后利用她,李时乾也利用她。
当初她一心想着复仇并帮李时乾登上帝位,那些情愫足以蒙蔽她所有的判断。如今冷静下来,才会将原本忽略掉的事情重新重视起来。
从国公府悄悄救下她的人是太后,她说要她好好活着不许报仇。可是每一次也是太后的贴身宫女告诉她朝中那些事情,引导着她将凶手定为骆尚书。就连骆尚书反对李时乾当太子的消息也是宫女透露的。这些事情真真假假,令她难以分辨。
骆府案发后,道观的师父接走了她,随后又被太后秘密送往姜国。太后说后宫复杂,以她的身份,若是跟李时乾在一起,迟早会害她自己没命。去姜国入了皇宫,便是山高水远,越国的人再也无法追查她是谁,她做过什么。
不能在一起,也没关系。至少自己帮他坐稳了太子之位,没多久先帝驾崩,他顺理成章成了皇帝。这比两人厮守更重要,不是吗?
在阿璃内心深处,一直对太后心存感激。哪怕是回来后认她为义女,她也觉得一定是太后想用这样的办法打消李时乾对她的想法。
若是没有她在姜国经历的那几次暗杀就好了。
太后娘娘找来舞师教她习舞,让她以舞姬的身份入宫。用绝世美貌和低贱身份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不去追根究底。后来她从章宁那里得知,自己被识破细作身份,就是因为阅历丰富的老尚宫看出了她的舞姿,传承自越国皇室。
细作,是她自己对李时乾说的。愿意只身前往姜国,为他探取情报。
只是没想到,她是个太失败的细作。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活不了。
“秋迟,我已经把一切都想得明白透彻了,杀人偿命,是应该的。”阿璃拭去脸上的泪水,平静下来,“唯一挂心的是章宁的怪毒。虽然你已经拿到了玉斧花制成的药丸,但还不知道什么药可以解毒。可是皇后知道,她一定有线索。”
秋迟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你想做什么?”
阿璃笑起来,笑容凄惨,“我要约皇后谈判。”
“怎么谈判?”秋迟拉住她,“你当真要答应她入宫为妃?那章宁怎么办?”
“我已经没办法再跟他在一起了。我手上有人命,配不上他。”阿璃绝望地说道,“我也不会当李时乾的妃子。入宫当晚我就自尽。”
“你不要冲动,凡事都可以商量。”秋迟急得快哭了,“你有没有想过,章宁的感受?”
阿璃身子软软的,缓缓瘫坐在地上,低垂着头瓮着声音道:“我知道,他一定会很伤心。可伤心也只不过是暂时的而已,人生那么长,迟早会过去。等他解了身上的毒,解开当年父母的死因,再找个心意相通的女子,仍然可以幸福一辈子。但如果我继续嫁给他,他就会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妻子,那不仅是一辈子,还有将来,他的后代都摆脱不掉这样的阴影。”
秋迟跟着蹲下,“章宁在军中那么多年,也上过战场杀过人……”
阿璃凄惨一笑,“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秋迟还想继续说,阿璃轻轻止住了她,“我意已决。”
她浅浅地笑了起来,“现在想想,除了小时候在国公府当姑娘的日子以外,我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从小院醒来后的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无忧无虑。秋迟,你是第一个将我拉出深渊的人,然后是章宁,还有小珺。你们出现在我生命里,真好。还好我当初没有死于钱婆子的毒,否则终此一生,都没有现在的快乐和洒脱。如今还与姑姑和秀秀相认,已经用掉我毕生的运气,我不敢奢求太多,老天爷是有分寸的,我害怕失去。”
秋迟看着她,神色意味不明,终是没有继续开口相劝。
*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华夫人带着阿璃和秀秀,坐上陆重明为她们准备的马车,一大早朝城西北而去。
城西北的灵隐寺,面朝飞来峰,为“仙灵所隐”,风景秀美幽雅,寺中香火旺盛。华夫人从大理回临安后,将柳家人的衣冠冢隐去姓氏放到了这里,并时常来祭拜。
“女儿不孝,多年来未能还柳家真名祭拜,委屈了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在地下不能正身。”华夫人闭着眼,轻声道。
“孙女不孝,忘却前事后身,姗姗来迟,无言见先人。”阿璃亦随之拜倒,虽然眼前只是衣冠冢,并无真正的遗骸,但她仍是泪流满脸,哭得难以自抑。
华夫人回临安后辗转打听过,柳家人的遗骸被宫中收敛放在宫里的佛堂,并未按惯例移入大相国寺。
“我们柳家的冤屈很快就会伸明,再也用不着这般偷摸祭拜。”华夫人道。
阿璃止住泪水,眼里有一丝狠绝,“欠我们柳家的,都得还回来。先帝已去,那这笔帐就让太后和皇帝来还。”
华夫人拉住阿璃的手,十分坚定,“我们姑侄二人一定会活着见到柳家的平反。”
“是,姑姑。”阿璃亦是坚定。
华夫人定了定心神,拉着阿璃站起来,“今日既然出来了,就别着急回去。午后我们在此商量下一步的计划,我心里有些想法要同你分析分析。”
阿璃环顾四周,“在这里吗?这里可靠吗?”
华夫人点点头,“鸿胪寺人太多,我那当时居也被盯上了,都对我们不方便。这里的住持大师和长老们我都熟悉,常常送好茶和素食点心给他们。这里虽然香客游人多,但也有不少僻静的地方,安全得很。”
“我听姑姑的。”
不一会儿,秀秀从外面轻快地跑进来,“娘亲,姐姐,斋饭准备好了,我瞧了瞧,今日的菜可香了。”
华夫人抬起头,笑容满面,“你一说我都觉得肚子饿了。走吧,去吃饭,天大的事情都比不上吃饭。”
她左手拉着阿璃,右手拉着秀秀,昂首朝外走去。
确如秀秀所言,斋饭十分可口,放下心事的三人吃得格外尽兴。因是熟客,灵隐寺的僧人对她们也格外客气,早早将休息的厢房准备好了。
略略清洗后,阿璃和秀秀躺在床上,正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有僧人来敲房门,“夫人,住持请您过去一趟,想与您说说茶叶之事。”
华夫人连忙答应了,起身整理妆发,“你俩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她转身出去,将房门关好。
阿璃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眸色愈发深沉。
“姐姐,你渴吗?我去拿水给你喝。”秀秀跳下床,去桌子上倒水。
“方才贪心多吃了一碗菜,此时真觉得渴了。”阿璃笑吟吟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将杯子还给她。
秀秀转过身去将杯子放好,自己也拿了一个杯子倒水。
望着她的背影,阿璃眼眸一紧,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她抬手朝秀秀后脑勺的穴位点去,想叫她昏睡过去。
可没想到自己这一动,还未碰到秀秀,手脚就先发软,直直地倒了下去。她惊疑不已看见秀秀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她,随之意识便模糊不清,彻底昏迷过去。
【小剧场】
阿璃:大意了。
秀秀:还得是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0章 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