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章宁到了京兆尹府,陆重明早已等候多时。他们来到府衙内一处偏僻的房里,陆重明摒退所有人,让随从远远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章宁心有奇怪,但知这大概是陆侯有重要的话要对他说。
房内放着三具尸体。章宁接过陆重明递过来的面罩戴上,再一一看过去。
第一具是昨日在千金阁闹事自杀的男子,脖颈间的伤口已经由仵作缝合好了。
第二具是男子,尸体已有腐烂,依稀看得出十分面生,他不认识。
第三具是女子,左臂异常肿胀。是昨日刺伤叶意兰又被阿璃打伤的歹人。
“她,死了?”章宁疑惑不已。
陆重明点点头,“昨晚审问时突然暴毙。仵作验过,她体内本就身中剧毒,时辰到了就毒发身亡。”
“可曾审问出什么?”
“她是哑巴,自然是问不出来。须得从其他地方着手。”陆侯从一旁桌上拿出一瓶药,递给章宁看,“这就是她所用之剧毒断肠散。”
章宁更加疑惑,“断肠散?听说中了这毒十分难受,摧肝断肠。若是她要寻死,何必用此毒?”
陆重明放下药瓶,“没错。昨晚她毒发时,的确难受至极。所以我猜测是别人给她下的毒,她自己未必知道。”
章宁面色凝重,指向第二具尸体,“那这个男子是?”
陆重明走到第二具尸体旁,用棍子挑开上面覆盖的白布。男子未着衣衫,胸口处一个赤红的掌印触目惊心。
“这是,红罗掌?”章宁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掌印较小,应该是名女子所为。
“没错,这是红罗掌。失传已久,只在岭南一带还有些踪迹。”陆重明用棍子指着那名女子,“已经比对过,掌印是她的。”
昨晚女刺客毒发,陆重明令人去查她的住所。本来不过是城中一处普普通通的宅院,并未搜查出异常情况。幸亏同去的有位鼻子灵敏的仵作,在院内嗅到一丝奇怪的腐臭味。最终找到味道来源,是储藏过冬蔬菜的地窖。
原以为腐臭味是因为当中变质的蔬菜。可仵作经验丰富,愣是从中分辨出死尸的腐臭味。这才在地窖中找到这具尸体。
“我们在他身上找到这剩下的断肠散,推测是他给女子下了毒,却又被女子所杀。”陆重明淡淡道。
章宁紧皱眉头,将目光看向第一具尸体,“那这名闹事的男子,难道也是他们安排的?”
陆重明摇摇头,“男子是京城本地人,住在郊外。不过是普通的农户罢了。我命人查探过,无论是女子还是男子,都与这农户没有来往。我猜测,他们本无联系,不过是女刺客看到机会出手罢了。”
章宁垂下眼,“女刺客为何要下手,她的目的是叶小姐还是医馆?”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凝固。沉默在两人间蔓延开来。
过了好一会儿,陆重明定定地看着他,沉声道:“刺客动手时,世子也在场,难道你真的没看清楚她的目标?”
章宁心中一跳,心道陆侯果然厉害。他冷峻着脸,反问,“陆侯以为呢?”
陆重明神情复杂,重重的长叹,“世子,陛下曾告诉我,你是我可信之人。虽你我并无深交,但看在秋迟的面上,我俩应共同为陛下分忧。”
章宁面无波澜,“京中势力复杂,我信不过任何人。秋迟与我同在边塞长大,知根知底,所以我相信她。而陆侯您在朝为官多年,又是带过兵的人,心思复杂程度是我无法想象的。哪怕有秋迟在,我亦不敢随意结交。”
陆重明沉默片刻,抬头看着他,一字一顿,“世子只需记住。无论诸位皇子如何争斗,将来又是哪位皇子继承大统,我永诚侯府永远效忠的,都是陛下。”
他转头看着三具尸体,淡淡道:“不管世子如何看我。当下,我只问世子一句话,女刺客的目标是琉璃,对不对?”
他不等章宁回答,自顾自说道:“我已问过叶意兰和医馆诸人。原本琉璃每次去医馆都会戴着帷帽,那日叶意兰也戴着。可在后院时,琉璃取下帷帽,戴的是面纱。只有叶意兰一直戴着帷帽,她又独自上了二楼。所以女刺客将她误认作琉璃。女刺客要杀的人,是琉璃。”
章宁长长吐出一口气,在昨日他便看出来了。那女刺客虽刺伤了叶意兰,但在阿璃出现后立即改变目标,三番五次对着阿璃下手,拼死也要杀了她。
“你说得没错。”
陆重明看着他,两人都戴着面罩,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只能说一句,阿璃对我十分重要,我一定要保住她。”章宁定定地说。
陆重明沉声道:“今日请世子来,我便是要问世子一个原因。秋迟不愿告诉我,我也不会强迫她。可琉璃是越国细作,甚至与越国皇室都有关系。而两国联姻在即,此事我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章宁冷冷看着他,“我如何能信你?”
陆重明走到门口,冷眼看着外面,见附近并无人,随从在远处听命。他放下心来,走到章宁面前,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他面前,“此物你应该认得是什么。”
章宁接过来细细一看,是一块墨玉玉佩,样式十分普通且老旧,一看就是多年前的东西。他一时不明白陆重明给他看这块玉佩做什么。
而陆重明也不解释,等他自己看。
章宁见墨玉上有些纹路,便以手指轻轻摩挲。只一小会儿,他脸色就变了,难以置信看着玉佩,不确定地用手指反复摩挲。上面有一个字,笔画扭曲非同寻常,若是不知情的人,定然认不出来。
“这,这是我父亲的字迹!”
虽然幼时大部分事情都已经忘了,可有关父母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即使在边塞苦寒之地,章宁仍然难以忘怀。那是幼时,父亲握住他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字。父亲极爱书法,甚至自创了“章”字的独特写法。不过很少有人会知道这件事,除非至交好友。
“先父与驸马当年交情甚笃,这块玉佩便是驸马所赠。先父临终时交到我手里,他说驸马之子虽有天家照拂,可若是有所求,定当竭尽全力在所不辞。此物只有我知道,莫说秋迟,就连陛下也不知。”陆重明一脸凝重。
章宁反复摩挲墨玉玉佩上父亲的“章”字,面罩之下,已是眼眶微红。他强忍住情绪,将玉佩还给陆重明。
“陆侯,我信你了。”
在这间躺着三具尸体的房间里,章宁细细告诉了陆重明自己身中怪毒以及被阿璃匕首引得发作之事。
“解开我的毒是第一桩事,了解当年发生了何事是第二桩事。我原本没有任何线索,可上天将阿璃送到我身边,给了我希望。所以我一定要保住她。”
听完来龙去脉的陆重明兀自喃喃自语,“当年之事,当年之事……”
章宁看着他,“所以,侯爷一定会帮我对吗?”
陆重明重重地点点头,“定当鼎力相助。”
*
秋迟担心了一整天,发现果真如叶意兰所说,德妃娘娘并未派人前来兴师问罪。她懒得去想到底是意兰的作用还是自家夫君的能力,总之这事尽快过去是最好的。
她记挂起阿璃,便趁着这两日闲下来,去了特院。
还未入小院,便远远看见阿璃独坐在廊下,一言不发,出神地想着心事。
吴大娘在小院门口看见她,连忙迎上来,“夫人来了。”
秋迟朝她点头示意,“她怎么了?”
吴大娘轻轻叹了口气,“姑娘从医馆回来后便如此。我们也不知为何。”
秋迟朝阿璃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傻姑娘,在想什么呢?”
阿璃见到她,并没有往日那般兴高采烈,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秋迟,你来了。那日的事,你没什么大碍吧。叶小姐呢?”
秋迟看着她,有些奇怪,“我没事,叶小姐也没事,你怎么了?”
阿璃叹了口气,神情哀伤,仿佛叹出了一世的忧愁。
秋迟在她身旁坐下,“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阿璃看着她,眼里含泪,“秋迟,我记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我记起了一个人,一个男子。”
“男子?”
阿璃点点头,“我记不得他的样子。但是我只要想到他就是一片化不开的哀伤。那把匕首就是他送给我的。从前我肯定很喜欢他,我还记得那种感觉。”
秋迟轻轻吐出一口气,她并不意外阿璃记得这个男子。在此之前,秋迟就隐隐约约感觉到阿璃心中有这么一个人,她失忆前虽刻意不提,但那种刻骨铭心的思念仍然不可避免围绕着她。
失忆后,阿璃似乎一时间忘了他,成日里没心没肺的快乐。可如今,那种忧愁又回到了她身上。
“阿璃,想不起来就别想了。”秋迟抓着她的手,“以前的事也好,人也罢,只会让你头疼,让你不快乐。既然忘了就忘了吧,你就当从前的你死了。”
阿璃静静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木然点点头,“好。”
两人沉默着坐了一阵。阿璃忽然笑了起来,“秋迟,那日我亲手做的百草秋梨膏你可有拿去给钟先生?”
秋迟略略吃了一惊,有些惊讶她的转变,“还没。”
“那你要记得哦。”阿璃扑闪着大眼睛,一脸的笑意。
拜别阿璃后,秋迟立即回府拿上百草秋梨膏朝父亲居所而去。
钟太医今日恰好休沐在家,见女儿回来了十分高兴,一时兴起还亲自下厨炒了几个女儿喜欢的菜。
饭桌上,父女二人一边吃着饭菜,一边随意聊天。
钟太医早已听说在医馆发生的事,他宽慰女儿,“不管是医馆还是你,总得经历了事才能走得更远。无论如何,别忘了你开千金阁的初心,那才是最要紧的。”
秋迟仍是十分丧气,扒拉着饭粒,不说话。
钟太医笑呵呵摸了摸她的头,“这点子事情跟当年为夫遇到的挫折完全不值一提。当年的事可逼得咱们父女俩去了那苦寒的边塞。”
秋迟好奇地看着父亲,十分想问当年发生了何事。她只知与后宫有关,却并不知晓具体细节,而父亲从来不告诉她。
“罢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说说当下吧,”钟太医轻轻揭过话题,转而问道,“特院里那位姑娘怎么样了?我听说她常去医馆玩。”
秋迟点点头,“她记不得以前的事,偶尔想到便会头疼。”
她又抬头看着父亲,“对了,那把匕首可有查出什么线索?”
钟太医放下筷子,思忖片刻,道:“倒是有一点。匕首暗格里曾经藏过药丸,过了这么久仍然香味留存。我翻了杨师妹送来的书,发现东海之地一处小岛上一种花倒是有些相似之处。”
秋迟也跟着放下筷子,专心听父亲说。
钟太医继续道:“此花名叫玉斧,传说乃月宫中吴刚伐桂之玉斧所化。那种花本身香味较淡,可是留香时间却很久。香味沁鼻入脑,有醒神之用。”
“难道是用来醒神的药?”秋迟大惑不解。
钟太医却摇摇头,“此花最大的功效并非醒神,而是催化。原本一分的药效能催化至七八分。”
“这般神奇?”秋迟惊得张大了嘴。
“因太过神奇,故古人大多认为是传说。而东海岛屿多仙山,十分难寻。所以此花到底存不存在还很难说。”钟太医捻着胡须缓缓而言,“若是存在,而且暗格里正好就是此花所致的药丸。那么不仅能解释这一点香气为何能引发章宁身上的毒,还能解释那位姑娘当时明明服下的并非剧毒,却为何还昏迷不醒濒临死亡。”
秋迟闻言,茫然若失,心绪杂乱。一方面她既希望玉斧花真实存在,至少是有了线索;而另一方面,她又希望这不是传说中的玉斧花。因为那样的话,就说明章宁身上的毒跟暗格里的药毫无关系,只是被催化发作了而已。好不容易有的一丝线索,又断了。
钟太医见她满脸的沮丧,知道她是因为章宁的病情忧心,便安慰道:“你也别着急。这药也不是传说中这般神奇。它既然能引发章宁的毒,说明两者之间必有关联。”
“对哦,”秋迟闻言,大受启发,“阿璃这匕首必定不止是她和章宁碰过,却只有章宁受伤,肯定有联系,肯定有。”
【小剧场】
意兰:你看我说到做到。
陆侯:难道不是本侯的面子?
章宁:有没有可能,会被兴师问罪的人是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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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玉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