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公作美,今日是入学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冬阳和煦,阳光下站久了发丝都能沾染浅淡余温,成功驱散了前几日的寒风刺骨。
梅林风雅,枝节清俊,如君子傲骨,风吹雨打,宠辱不惊。红白二色的清梅,花开如雪亦如火,卫悬祎端坐梅树下,未时一刻,少女款款而来。
郑嫣略施粉黛,一身翠纹织锦束腰袄裙,裙摆袖口用金丝密密匝匝绣着鲜亮奢华小菊团,看到邀约的卫同学安静候在梅树下,她笑意愈深,起初的十分满意,朝着十二分满意蔓延而去。
白梅似也晓得树下候着人间殊色,争先恐后飘落稚子肩头,卫悬祎起身行同学礼,郑嫣回礼。
怕过于热情吓到还未长成的卫小郎君,她视线克制着从那身银纹缠枝的绯色学袍移开,眼尾带笑,“小郎君生得极好。”
如玉美质,尤其穿这身绯色学子袍,更衬得流光溢彩。
上来就夸赞她的美貌,卫悬祎看着初次‘约会’的女同学,眼睛弯成柔弱无害的月牙状,声色生动,活泼开朗的鲜活气扑面而来,“同学眼光也是极好。”
蹲在百年老梅树后写写画画的谢绪“噗嗤”一声,崔九郎憋笑,不客气地踩他脚:“安静点!不要坏事!”
“……”赴约还带了小尾巴,卫悬祎不好意思地挠头,真诚希望她的同窗看热闹时莫要失礼。
早猜到会有人来围观,郑嫣并不介意,她唇角微扬,对卫小郎君夸赞女孩子都要捎带自己的行为接受良好。九岁而已,如非生得太好,好到一眼就让人生出浓厚期待,她哪来的闲心梅林相约?
卫小郎人美如玉,而她眼光独到,运气上佳,此事毋庸置疑。
“我姓郑。”她促狭道:“你可以喊我郑姐姐。”
“郑姐姐。”
郑嫣笑着抬手替她拂去肩上落梅。
己班皆为女子,世家贵女不比‘粗糙随性’的男儿,身侧常伴婢女,此乃书院默许。几案摆好,婢女退到三丈之地。
郑嫣亲手斟茶,茶香弥久混杂梅林冷香,又有一番不同滋味。
接过茶盏,卫悬祎道了声谢。
一盏茶功夫,两人谈天说地,吟诗作赋,甚而论到市井闲谈都能找到共同话题,皆呼相见恨晚。渐渐熟稔起来,彼此言行放开,梅林很快传来开怀捧腹的大笑。
“郑姐姐实乃妙人!”
郑嫣看她因大笑泛红的脸颊,斜飞入鬓融合了柳叶与剑锋的雅致清正,澄净不染尘埃的明灿双眸,浸了细浅泪花浸出点点柔美的眼角,鼻若悬胆,唇红齿白,青涩的面容如一捧清泉,亦如朝阳,恍惚被她看上一眼便能涤荡心尖难驱的污浊。
九岁啊。
她举杯慢饮,眉眼微垂,余光隐晦轻斜,不费力气地捕捉了同窗懒得遮掩的行迹,包括那一声声散在晴空的无意识低呼。
九岁的卫小郎秀色风致看得人眼花缭乱,若她长成又该是怎样引人心神驰往?
她真是好运道。假使能与卫小郎君结下青梅竹马的深厚恋情,余生都不觉乏味了。
郑嫣笑意愈柔,“你想听,我接着讲,可好?”
“好哇,郑姐姐再讲一个!”
对上那双天真灿烂的眼眸,郑嫣生出天然的渴慕亲近。她隐约猜测卫小郎并非出身正统世家,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她想听,一直讲下去她也愿意。
不过是四岁之差,她等得起。
低哑了嗓音,果然,卫小郎支楞着耳朵好奇凑近过来,晶亮的眸子一转,望见少女涂了口脂的红唇,沏茶献上,“郑姐姐喝茶润喉,不急的!”
郑嫣自然接过,顾及着四围不知有多少人‘明目张胆’地瞧着,咽下那句调侃的“你来喂我”。
卫同学气息清新,专心致志望进她的眼睛,她眸子闭合,再睁开,继续用如羽毛掠过掌心的撩人声线讲述世家那些鲜为人知的隐秘趣事。
两人头碰头,具体说了什么却不是围观者能听清的,谢绪丢了手上的一截瘦梅枝,小声道:“她们在说什么?小郎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崔九郎摸着下巴,右手拐了温勉胳膊,“你会唇语吗?来给解读一下。”
温勉风流倜傥地翻了道白眼,“承蒙看得起,唇语,不会!”
“不会还这么理直气壮?”
“不过看样子……”温勉嘿嘿笑了两声,“郑家那位对咱们小郎很满意嘛,这是打算养成新鲜可口的小竹马了?”
崔家三兄弟默契地交换眼神,‘痛心疾首’:“小郎才多大?九岁!九岁就有人丧心病狂忍不住下手了吗!”
甲班少年们幸灾乐祸地交头接耳。
前来梅林‘偶遇’的己班少女们被卫小郎频频灿笑照得心头都跟着敞亮,皆叹阿郑目光如炬,行事果决。年长四岁,秀色可餐的卫小郎还不被哄得团团转?
……
卫悬祎听得啧啧称奇,顺手又为郑姐姐沏茶,“诸世家都想将《梨春景上图》收入囊中,那最后是谁得手了?”
郑嫣徐徐吹散茶盏漂浮的茶香白气,纤纤细指朝着正南方位,卫悬祎循着指向极目望去,目力所及唯见高远长空一座尖尖塔楼耸入云霄。她以水作墨,以指为笔在案几速写一字“李”,郑嫣点头,道她聪敏。
原来《梨春景上图》被纳入皇室了啊。卫悬祎眼底犹有失望——还想瞻仰顾前辈成名作呢。
“我信小郎。”
卫悬祎笑道:“信我什么?”
“信你凡所想,无有不成。”
卫悬祎被她逗得再没了那点子失望,“郑姐姐谬赞,不过,我会努力的!”
郑嫣凝神看她,“据说小郎课上不用心,被裴夫子打手板了?”
“哪用得着‘据说’,是确确实实被打手板了。”卫悬祎圆溜溜的眼睛闪烁着明亮细碎光芒,“郑姐姐怕是亲眼看到了吧?”
郑嫣笑而不语。
被夫子打手板算不得什么,可惹夫子生气那就罪大恶极了。指腹轻柔划过系着画筒的绳结,早就注意到圆圆的竹筒,郑嫣眉心一动,“是画吗?我能看看吗?”
卫悬祎一愣,果断摇头。这是送给夫子的,旁人不可拆。哪怕是新结交的郑姐姐……她也不愿。
她心诚无垢,愿就是愿,不愿就是不愿,郑嫣饶有深意地看了画筒一眼,“送给同学的?”
“不是。”
“哦。”郑嫣心重新放回肚子里。她都这么迅疾了,想也知道不会教人捷足先登。
午后风吹寒梅,空气都熏了清香,像浸泡在梅罐,她弯了眉,“今日一叙,我和小郎是朋友了吗?”
“那是当然!”回答的斩钉截铁。
“如此甚好。嗯……小郎手背上的伤很严重么?”她盯着卫悬祎手背细致扎好的蝴蝶结,手法一看就知是女子所为,郑嫣唇边噙笑。
卫悬祎动了动手指,不愿她担心,脆声道:“那点擦伤早就好了,只是这蝴蝶结煞是好看,我舍不得拆。”即便不是夫子亲手扎的,但也是夫子一番心意。
“伤好了再缠着细麻恐不方便,明日书院开学礼介时必要求着装齐整……”郑嫣手指屈叩在案几,“早晚都要拆,不如……我帮你?”
“啊?这……”她略一思索,到底是新交的朋友,先前拒了郑姐姐看画一事,若再推拒未免有交友不诚之嫌,她点头,笑若春山,“劳烦郑姐姐了。”
“不劳烦。”郑嫣借机执了她细腕,肌肤相触更觉卫小郎肌如凝脂,莹洁光滑,拿在手上宛如触摸一块温润暖玉。
她挨得近,能闻到那股轻淡的紫藤香,禁不住挑眉多看了一眼她决心培养的小竹马,卫悬祎被她看得一头雾水,“怎么了郑姐姐?”
郑嫣笑嗔:“在想你为何偏偏九岁。”
这话一听就知没说完,卫悬祎小心觑她,她这是被明晃晃的调戏了吗?心底话随着那双清澈眸子如水流淌——再大几岁郑姐姐你想做什么?我还是个孩子啊!
郑嫣不顾形象地笑趴在那,察觉她要抽手,急忙握紧她手腕,“不笑了,不笑了。”眉目认真地拆解蝴蝶结。
卫悬祎悄悄呼了口气,难怪阿娘常说世家子女荤素不忌情史多得能编纂出一本书,郑姐姐年十三,都能心无顾虑地调戏她一个小童,委实强悍。
“哎呀呀,小郎被调戏的好惨。”
“郑家女郎好手段啊。”
温勉看得心急,义正言辞:“小郎还有得学呢,这就是咱们做哥哥做同窗的责任了。”
口头自封的谢哥哥崔哥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
涟青居。古卷翻至最后一页,裴郁静坐桌前,精致冷寒的眸望向雕花窗外。
“几时了?”
“回主子,申时。”绿衣仔细辨她眉眼神情,谨慎道:“主子要去梅林看看吗?”
那可是小郎啊。小郎小小年纪胆大包天都学人‘约会’了!
凡事都有个万一。万一被如狼似虎的世家女占了便宜怎么说?万一被处处留情的世家子教坏了怎么说?且不说她还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您都不急的吗?书哪有小郎好看!
“呵。梅林有什么好看的?”裴郁容色深沉,凝了风雪的眸倏忽落在案前秀雅不失寒凛的瓷瓶白梅,“撤了吧。”
绿衣心里突突,在主子扬眉看过来时,背脊生凉,哆嗦着撤下梅瓶,不敢随意弃之,妥善收好。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裴郁动了动唇,到底没开口。宛若平湖的心境罕见地冒出一缕浮躁——那孩子到底在想什么?是一时贪玩寻求新奇,还是早忘了课堂那记手板?
她冷冽气势如雪压青松沿着眉峰呼啸而过,绿衣缩了缩手,外面冬阳弥漫,主子身侧丈余仿佛卷起肆虐寒风。
一声轻叹。
风停在女子眉尾,须臾消散。
“小孩子,总是渴慕新鲜事物,提早接触,也好过长成鲜衣少年时面对四方追求束手无措。”
她养了阿祎五年,依着祖父要求按照儿郎来养,阿祎九岁,于人前是不折不扣的美质小郎君,既着男装以男子身份立世,少不得要行走在花团锦簇,莺歌燕舞。
‘约会’也是世家子女社交的重要部分。何必严苛?
她看不惯男男女女随性欢好的轻浮之气,可以己度人难逃短视。阿祎稚嫩,用成人阴暗厚沉的心思揣摩一颗闪闪发亮的赤子之心,是为不智、不妥。
裴郁提笔静心,波澜平缓,“再过三刻她若不来,今日这道门,没必要为她开了。”
“喏。”
……
梅林。
就着酥软糕点饮尽残茶,卫悬祎起身。
不到半日光景,郑嫣对她的好感窜得飞速,卫小郎,的确人见人爱。她轻声慢语:“要走了吗?”
“嗯。谢谢郑姐姐招待。”她嘴角残留糕点碎屑,望了眼空荡荡的碟子没好意思红了脸,“糕点很美味。”
“喜欢下次还请你吃。”郑嫣指捏帕子,“过来。”
香软帕子擦拭唇角,卫悬祎后知后觉退了半步,“郑、郑姐姐?”
“怕什么,又不会吃了你。”她莞尔,眼波流转,故作遗憾,“小郎还是太小了,若是再大些……”
卫悬祎抱着画筒仓皇退去,走出两丈远才敢回身大喊:“改天再来蹭郑姐姐茶点,我先走了!”
她面含笑意,眼睛漂亮如星子璀璨,令人生不出恶感,唯有喜欢。
郑嫣笑看她远去,今日梅林赴会,有卫小郎作陪,如沐春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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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梅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