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酉时三刻,卫小郎出了涟青居,涟青居重新恢复清静。裴郁对那枝白梅爱不释手,特意寻了天青色瓷瓶放置书案。梅香清远,瓷釉柔润,如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她一手支颐,在暮色降临时褪去了为人师者应有的端庄稳重,好看的眉眼流泄稍许慵懒,没去想明日的授课,没去想回家面对阿爹、祖父该如何旁敲侧击挖掘出当年的隐秘,她眼里有枝梅,桃花眼波澜流转,忆着三年前的点点滴滴。
裴家子嗣丰盈,她为嫡长,往下弟弟妹妹一堆。可这是十五岁的裴郁才能拥有的身份尊荣。
七岁的裴郁生来为母所弃,作为裴家藏在苏州故居见不得光的庶女,那时候的她除了婢女、仆妇,身边只有一个病弱稚子。
‘祎’是她送给这孩子的名,象征美好、珍贵。她在这孩子身上倾尽心血,耗费了五年,换来裴氏加倍看重,此后天翻地覆,改庶为嫡,失去了她引以为傲的阿祎。
白驹过隙,失与得,恍然如梦。白梅高洁,裴郁看了又看,衣袖翩然带风:“拿琴来。”
绿衣抱琴而来。
景致优美的涟青居,伴着辽阔天幕稀疏星子,奏响了一曲《故人欢》。
苍穹下,桥廊处,院长煮雪烹茶,姿态优雅,他动作徐缓,侧耳细听涟青居传来的悠扬琴音,“裴夫子今天心情很好啊。”
对面青袍人鼻孔发出一声哼。
本来都安排好了,谁料裴郁冒风雪而来光明正大‘抢’了他黄院甲班‘守业’夫子的名分。
距离那场文斗统共过去没两天,少女敛袖提笔的卓然风姿、跃然纸上的锦绣华章,无一不令人记忆深刻。输给十五岁的小辈可谓奇耻大辱,但输给裴郁,似乎也是件能接受的美事。
茶香打着旋飘散,他语气发酸:“裴行远撞了大运,生了个举世难得的好女儿。”
“是啊。”院长斟茶,茶水碧绿清透,是广袤天地一抹充满生机的亮色。
他睿智沧桑的眼目斜望前方无遮拦的天幕,望够了这才低眉看向滚烫的茶汤,沉声道:“书院需要裴郁,年轻学子也需要这样的年轻夫子。朝阳新生,总得有人带路学海之上才能迎来万丈光芒。”
“敬书院。”他举杯。
青袍夫子目色肃然,“敬帝国。”
……
回到寝舍,天边暗沉笼罩。
罚抄的二十遍《院规》还差不少,温勉风流,今日饮酒,明日陪己班的学姐学妹踏雪赏梅,不用担心被落下,谢绪松了口气,没再拼命抄写,早早从谨思室回来。
入门,一眼看到小舍友手上的蝴蝶结,嘿了一声,“小郎呀小郎,你不老实。”
卫悬祎被他古怪嘿笑嘿得心里发毛,不服气,“我怎么不老实?”
“哼哼,蝴蝶结,哪个好姐姐扎的?”
“什么好姐姐,收起你浮想联翩的杂念。”
不打算和他详说,夫子对她的好她晓得就好,没必要弄得人尽皆知。她铺好雪白宣纸,提袖研磨,“不准偷看哦。”
谢绪回道:“不看就不看。”
寝舍很大,两人书桌东西遥立,卫悬祎不怕他看,再者谢绪乃谢家子,言而有信,和他相处不到两日足可见其品性端正。三十条建议,对方严格遵守没有一丝违背,和这样的人做舍友,日常生活她很方便。
她运笔作画,谢绪不好搅扰,坐在书桌前捧了书卷研读,他可不想再输给小他五岁的卫小郎。
沉浸心神描绘夫子姣好容颜,卫悬祎握笔至深夜,最后一笔勾勒出,灯光映照画上美人,她静观半晌,沮丧垂眉,好像并没画出夫子半分神.韵——夫子太难画了。
躺进被衾意识昏睡前她犹在想,夫子那般人物,哪是她这个年纪能轻轻松松画好的?一次画不好,就画两次,两次画不好,那就十次、百次,总会画好的。
心境澄净,她很快入梦。
……
因着夫子夸赞了一句“好看”,伤好了,手背上面的蝴蝶结她也没舍得拆除,以至于一天下来,同窗们都晓得九岁的卫小郎童趣天真,没少打趣她,也因此打心眼里喜欢她。
没谁会狠心拒绝甚至讨厌琉璃般纯净的孩子,短短三天,槿川书院学子都知晓黄院甲班的卫小郎姿容秀美,性情温厚,学识出众。
‘路过’甲班门口的少男少女明显多起来,有来瞻仰裴夫子倾城风采的,也有跑来欣赏卫小郎君稚嫩美姿容的。
黄院甲班,课堂上,学子们沉溺在夫子清泉玉碎的嗓音,浑然不觉。
卫悬祎眼目紧紧追随着讲台上的女子,看她冷静沉着的面容,下巴微扬时流畅完美的线条,讲到精彩处睥睨傲然的眉眼,举手投足散发的冷然气质,以及儒袍广袖挥动下的散漫从容。
夫子袖口轻挥,挥动帝国三分锦绣风流。
这话无端从心湖跃出,卫悬祎用指暗暗描绘夫子花容。她想早点画出夫子,最好……能再博她一笑。
站在高台的裴郁腰身如柳,眉如远山,不动声色将某人的怔神收入眼底,她唇微抿:“卫、悬、祎。”
清清冷冷三个字唤回学子被折服吸引的魂魄,谢绪眉头一皱,瞧着台上夫子越发冷凝的神情,大着胆子扯动舍友衣袖,“小郎?小郎?”
“卫悬祎!”
“啊?”卫小郎猛然惊醒,下意识起身,“夫、夫子……”
裴郁敛眉,声音不辨喜怒,“上前来。”
“是,夫子。”
“手伸出来。”
卫悬祎乖巧伸出系着蝴蝶结的手,戒尺打在手板,疼得指尖轻颤她也没敢把手缩回,一双眀湛的眸子盛满懊恼愧疚。
“醒了么?”
凉如冰霜的音色。她脸皮涨红,“醒了,夫子。”
裴郁看她一眼,语气清淡:“回罢。”
“是,夫子。”
‘光荣’成为课堂上第一个被夫子打手板的学生,之后的授课卫悬祎再不敢盯着夫子开小差。腰杆挺直,上身微倾,用实际行动证明她悔过的诚心。
厚厚的《景·帝国起源史》讲了个开头,所有人听得如痴如醉。学史本是相当枯燥的一件事,然而夫子讲得妙趣横生,发人深省。
在这样的课上走神,诚然是对夫子的不敬。卫悬祎很是自责。
一堂持续半个时辰的大课结束,裴郁身着儒袍,清冽冽的眸子如柳枝轻拂湖水,不经意掠过,慕名而来的己班少女们便已切身领教裴夫子不怒自威。
纷纷缩了脑袋,内心无比认可那句“裴夫子之威严,犹在美貌才情之上。”
钟声回荡,授课完毕,裴郁负手离去。
卫悬祎窝在座位唉声叹气。
“小郎,你怎么回事?”
好心的同窗凑过来表示关怀:“是没睡够吗?”
崔九郎一拍大腿朝谢绪怒目,“是不是你晚上睡觉打呼噜吵到小郎了?!”
谢绪一脚踹过去,愤愤:“你才打呼噜!”
卫悬祎郑重谢过同窗关心,没敢直言又不愿说谎,冲着众人笑了笑。
衣襟处绣着‘己’字的少女着了宽松学子袍施施然站定:“卫小郎,我能邀你午后去梅林品茶赏花吗?”
“……”品茶赏花?
“哦哦哦!”少年郎们扭头笑得暧.昧,热情起哄。
书院唯有四院中的己班全部是女子,能进入己班的无一不是千里挑一的有才之士。
帝国昌隆,男女婚前交往自由,风气开放。同窗里面生得俊秀的如温勉、谢绪、崔衍、崔琇等人都被邀约过,此事实属寻常。
顶着少女真诚期待的眼神,卫悬祎心生疑惑,面上落落大方:“是邀请我?”
“对。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只是……”
“那就约好了,未时一刻我在梅林等你,不见不散。”
少女至多十三、四岁,说话办事干脆利落,出了甲班很快被己班同窗团团围住:“看清了吗?她答应了吗?”
由得耳畔响起七嘴八舌,郑嫣浅笑,“虽稚龄,姿容甚美,再过四五年,卫、韩二人皆不可比。”
她面若桃李,出身荥阳郑氏也是活脱脱的小美人,一笑映着梨涡,更是动人,又道:“她答应了。”
“几时赴约?”
“未时……”她动了个心眼:“未时三刻。”
错出两刻钟,她还想和卫小郎君联络一下同学之谊。
世家喜联姻,往后联姻对象说不得不是心仪之人,若能在联姻之前培养一段青梅竹马的感情,日后回想亦是一桩美事。
她不嫌弃卫小郎年幼,年幼尚有此风仪容貌,养成几年,眉眼长开,那还得了?细算,还是她占了便宜。
少女们都想见见未来卫阶、韩子高不可比的玉质少年,一心盼着午后前往梅林‘偶遇’,说说笑笑扬长而去。
甲班。卫悬祎眼睛清澈藏了些微戏谑,摇头轻叹:“唉,怪我生得太好。”
同窗皆是一愣,哈哈大笑。
自由浪漫的土壤催发自由浪漫的情结,书院除了梅林,还有特意为学子约会兴建的场所,譬如云水湖、流风亭、携友林,春景花汀、少年游。
循礼而不循规蹈矩,鲜活的生命开创鲜活的未来。这句话同样写在院训之中。
课堂上惹了夫子不喜,卫悬祎还想着赔礼致歉,回到寝舍依着今日的进一步观察,重新作画。泼墨分毫,这次画得比昨夜快了一倍不止。画完,内衫方觉被汗水沾湿。
午后时光,忙起来险些忘了与人有约,还是谢绪、温勉和崔家三兄弟催着她“勿要佳人久等”。她将画作裱好收入画筒,对梅林邀约生出两分兴趣。
从未经历过的事,她觉得新鲜。年纪小,又是去见女孩子,去去也无妨。己班的同学都不嫌她稚嫩,她也没必要害羞。
正好‘约会’完毕,带着赔礼去见夫子。
谢绪抚掌:“快去快去!”
崔家三兄弟:“我们也去!”
温勉从容一笑,朝小同窗抛了个眼色:“小郎,此事为兄经验丰富,要听吗?”
卫悬祎笑得不行,她又不是真的儿郎,有经验也用不上啊。她眨眨眼,一本正经:“温兄,我还小,休要教坏小孩子!”
日头偏移,涟青居。
用过中饭,左等右等不见那孩子来,裴郁手捧古卷,头也不抬,“她人呢?”
绿衣支支吾吾脸色古怪,“小郎啊,她……她去梅林了。”
去梅林有必要欲言又止么?
神思稍转,裴郁放下书卷,眉眼上挑:“呵,约会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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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佳人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