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对于裴郁肯下场配合卫小郎,玄院学子包括赴会而来的夫子、文人、侠客,听过裴郁大名的人都在此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要说护犊子,裴夫子也太较真了罢!卫小郎哭一哭,就应了?
知晓裴郁性情的那些人默默揉脸,企图揉碎心底的疑惑震惊。不得不说,这守业夫子当得太尽职尽责了!
画场被收拾出来,摆好软榻、用来遮挡视线的红杉木锦绣屏风、颜料、笔墨、清水。
卫悬祎好整以暇地晃荡着细长的小腿坐在温泉池旁的白玉圆石,为之前哭鼻子的事感到难为情。她心内羞窘,羞了没一会又忍不住笑。
天真绚烂的容颜,一瞬绽放的笑容,看得偷偷窥探的男男女女心生感叹:难怪裴夫子那样的人愿意破例,如卫小郎君这般,或哭或笑,模样都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好。
便有人不满地与郑胭念叨:“再怎么说也是个孩子,怎么就真把人吓哭了?”
另有之前往卫小郎衣领塞白绢的少女道:“强人所难,远非君子之道。四景会旨在分享人脉,拓宽交际,阿胭你这次做得有失风度。”
把人惹哭了,郑胭没少被人翻白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裴郁冷心冷情尚且看不得卫小郎落泪,其他人自认一颗心比裴郁软得多,明里暗里纷纷表达了不满。
学子不能永远留在书院,总有肄业那天。一旦肄业,离开书院便要承担家族重任,落下一个欺负稚子的名声,不说难听,大家都不愿和这样的人往来。
郑胭自知理亏,一手捂在额头,“色迷心窍色迷心窍。”她暗地里认为卫小郎太不禁逗,可这话说出来指不得又得惹来多少冷眼。
她心有悔意,辞别同窗往温泉池边去。
听到身后轻微脚步声,卫悬祎回眸,待看到是她后,不待见地哼了声,“你来做什么?”
听她稚声稚气没有真得恼怒,郑胭心尖又软了三寸,“来和你赔不是,是我失礼了没稳住性子,卫小郎君心有沟壑,莫要和我计较?”
她身段放低,语气和软,卫悬祎定定看她,清澈的眸子翻涌着深沉暗色,以至于那汪清泉转瞬如幽深的潭水,待郑胭屏息细看时,潭水恢复了见底的清澈明净。
从司徒朗口中晓得这位是郑姐姐的嫡姐,她长眉隐匿锋芒,“没人喜欢被强迫着做事。尤其我,不喜欢因为色相被强迫。”
因色相被强迫,无疑是一种变相羞辱。她年纪小,书中道理在同样的年纪懂得不比这些人少。
阿娘说人要有傲骨,女郎更要傲骨铮铮。和活着比起来尊严算不得什么,但有机会捍卫尊严时,不能忍。否则失去这份捍卫的勇气,隐忍就失去了意义。
她怎能做一个软骨头的人?
卫悬祎认真道:“你道歉,我就原谅,可没有下次了。想成为朋友首先就要学会遵守彼此的规矩,尊重彼此的性情。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她眯眼浅笑,“你说是吗?阿胭姐姐?”
一番话,说得郑胭脸上火.辣.辣的。又似承不起那声“阿胭姐姐”,以至脖颈都泛起粉红。
远处负手赏景的剑客忽而轻笑,抬头指天,同友人戏谑道:“你看这朵白云,像不像你上月借我的两锭金子?”
刀客一愣,脸色涨红,“胡说!不早还你了吗!”
一指宽的欠条从剑客广袖滑出,荡在充斥鸟语花香的上空,“呐,白纸黑字,你要守我的规矩。”
陆陆续续换好白衣的男女从更衣小楼走出,和郑胭匆匆告别,卫悬祎笑着从石头跳下,一溜小跑着去迎接。
春景花汀内的人间四月天,百花怒放,春风十里。看她额头有汗,裴郁掏出帕子递她手心,广袖轻纱被轻风吹拂,拂过卫悬祎伸来的手背。
她眼睛亮起惊艳喜色,“果然,阿姐人美,穿什么都好看。”
这话放在昨日或是明日,她是断不敢开口。可今日是四景会,四景会上,她不是学生,阿姐也只是阿姐。
额头薄汗拭净,她扬起笑脸,“阿姐,我们走罢?”
裴郁白衫如云涌动,苍穹之下冷彻心扉的一抹雪白。然而在她牵住身旁小郎手腕的那一霎,她又是最柔最明丽最教人移不开眼的色彩。炽烈如火,须臾散在风中。
学子们分别走进属于自己的画间,因着屏风遮挡,外面的人仅能看到云山雾罩朦朦胧胧的残影。
春景花汀逆反时节的暖阳轻柔缓慢地洒在一头乌发,洒在苍穹之下的万事万物。
看出她的紧张,裴郁难得扬起唇角,出于习惯地抚摸她嫩白的脸颊,“不慌,画成怎样都好。大不了,阿姐陪你共游温泉池。”
她语气调侃,不多见的促狭。
卫悬祎先是腼腆羞涩,之后拧眉,心想,那怎么行,阿姐再正经不过的人,哪能害她失了威仪气度?她心神一定,活泼笑开,“才不要便宜那些人。”
她生来早慧,和寻常同龄的孩子相比懂得更多,也因此那份赤诚纯粹、无邪无瑕更可贵。裴郁不敢想这三年她是怎么过来的,美貌惑人,生得太好常常惹来贪婪觊觎。她心疼这个孩子。
“阿姐不问问我要画什么吗?”
免得她局促难以下笔,裴郁慵懒放松地趴在软榻,身子放平,反透过素净白衫映出两扇漂亮欲飞的蝴蝶骨,脊线流畅优美,没入尾椎,如玉指弹出的音符悠悠荡荡淌进淙淙流水。
目光下移能轻而易举看到那道腰线,少女身形绵延如秀美山峦,如春风里柔柔软软的青嫩柳条,卫悬祎这年纪尚不懂何为诱人,只觉阿姐骨相清艳绝美,是挑不出一丝不完美的绝佳。
她笑,埋首附在夫子耳边,有点害羞,有点被惊艳的雀跃,以至于给了她放肆的胆量,说出那句软绵绵浸了甜水的甜言蜜语,“阿姐身材很好~”
较之少年人乃至成年人的溢美之词,裴郁更喜欢稚子的无邪诚恳。她释放了骨子里的慵懒,懒洋洋伏身在榻,声音都带了丝轻叹飘渺,“阿祎,专心。”
卫悬祎顿时敛了嬉笑,“知道了,阿姐。”
她凝神望着那道堪称绝世玉璧的脊背,不敢触碰。画稿先在脑子过了一遍,提笔蘸墨,这才肯在那袭白衫挥墨分毫。
她要画的,是凤凰。
花草虫鸟过于小气,山高水清失其明艳,唯有尊贵睥睨的凤凰才有半分资格落于阿姐脊背。
画笔透过层层衣衫扫拭背部肌肤,微痒,诸多的敏锐触感纷至沓来,裴郁双眸紧闭,放空思绪,抑制不住地回想起她初次握着阿祎小手持笔作画的点点滴滴。
阿祎天赋很好,自幼病弱,很会关心人。尤其是关心她。
贴放心口的木牌,上面刻的“郁”字,正是那孩子识文习字学会的第一个字。她将人生学会的第一个字送给她,刻的是她的名,作为回馈,裴郁也刻了她名的木牌。
就不知被这孩子遗落何方,或许早寻不见了罢!
她的到来使得她枯燥乏味的生活变得跌宕起伏,她的离去,开启了她作为裴家嫡长女的光鲜人生。缘分纠缠,及至重逢,可谓妙不可言。
天地光线柔和并不刺眼,裴郁回忆陈年旧事隐忍着背上传来的麻痒缓缓睡去。意识沉入昏暗,身子仍平整地一动不动,有凤凰的雏形自她背上涌现。
卫悬祎画得入迷。只有这样沉浸忘我的状态才配得上阿姐的配合。
画笔勾勒,伏在榻上的人倏然被陌生的笔触扫过腰侧,她忽地睁开眼,眼底迸射出一道冷芒。
青藤淡香迎风悠远弥漫,她心神松弛,哦,是阿祎呀。转瞬,冷芒泯灭于无声的平静。
睡梦中的隐忍使得她掌心浸了层层细汗。这没什么,她想。阖眸持续放空。
不知过了多久,换了多少支画笔,一声如释重负的呼气,“阿姐,画好了。”
画好了还是不能动,要等画晾干。裴郁轻嗯一声,哪怕看不到后背,身体强烈的感知还是促使她脑海多了幅画。她道:“不错。”
“这只凤凰,和阿姐很像。”冷傲冰霜,睥睨四方。
……
天色将暗,春景花汀灯火通明。
少年人们结束了长达一个时辰的绘画,身心难掩疲惫地从画间走出,卫悬祎眼睛时刻追随着夫子,她画的凤凰,落在夫子背部更添三分鲜活气势。夫子,用自身成就了她的画。
秀发重新被束好,裴郁散漫转身,白衫随风摆动衣角,背后的凤凰竟如展翅腾空般灵动桀骜,迭起的惊呼一声声如凤鸣高亢,人与画,魂与骨,相辅相成。
她朝卫小郎自然招手,看不出多亲昵,却不冷淡,眸子轻转,问众人:“如何?”
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回应了她的询问。
卫悬祎扭头哈哈大笑,“终于扳回一局!阿姐简直是我福星,有阿姐在,必战无不胜!”
年幼天真,笑声与温泉池腾起的水花点缀了四景会的独特魅力。
福星。剑客捻动手指,的确是福星啊。
……
回到更衣小楼,绿衣仔细欣赏主子背部的遮天凤凰,赞道:“四景会后,卫小郎君名声传开,多亏了主子成全。”
“是她争气罢了。”裴郁被服侍着解了最外层画有凤凰的白衫,漫不经心穿好赴会的春衫,“这幅白衫画,收起来。”
绿衣应喏。
宴会未结束,接下来的应酬方为重中之重。
琴棋书画四景皆毕,谁人才华几何,谁人秉性几何,诸人心里大多存有一笔账。欲与谁往来,欲与谁结下情谊,都是之后要做的事。
“还别说,这四景会玩法怪风雅磨人的。”单单最后斗画结束,绿衣就没少见怀春的女郎、郎君面色红润地眉来眼去。她有心调侃那几对,话到嘴边愣是忍了下来——主子可不爱听这缠缠绵绵的风流韵事。
她不说,裴郁却是懂了,思及绿衣比她还长两岁的年纪,道:“我虽不喜那等子风流,然你有看中的,大可去行。”
绿衣羞红了脸,摇摇头,“没甚喜欢的。”
沾了尘俗情.事,哪还有资格在至清至洁的主子跟前伺候?
比起男人,比起享一时之乐的男欢女爱,她更愿陪主子领略人间更美的风景。
夜幕降临,赴会之人凭喜好与人来往,卫悬祎很自然地融入大环境,有夫子做靠山,没谁敢占她便宜、欺她年少。她举起酒盏,“早先说了要请学长喝不醉人的果酒,今夜补上,祎先干为敬!”
她仰头饮尽果酒,裴郁看她一眼,默然起身,翩然来到月下赏花的剑客身前。
她问:“您是?”
剑客以指作剑朝虚空划开无形屏障,传音至裴郁耳里:【十三。】
以剑为姓,十三为名,十三剑连出,堪比半步宗师的十三先生竟会出席四景会这样的场合,他来,是为了什么?
裴郁心有城府,暗想十三先生定是做了易容之术,藏好震撼,追随他的目光看去,目色微凝,十三先生,这是在看……阿祎?!
“你很好。”他递出一本没有封皮的剑谱,“送给卫小友。”
……
四景会正式散场,卫悬祎笑嘻嘻和夫子讲述她都交到了哪些朋友,裴郁扭头看她,耳畔回荡十三先生拜托委婉的声音——“裴姑娘,烦请务必护好她。”
令天下人沸腾抢夺的剑谱如今藏在她广袖,她唇微抿,“阿祎,跟我来。”
上了马车,卫悬祎笑意不减,“夫子,怎么了?”
……
百里外,剑客举步之间‘脱胎换骨’改形易貌,高山之巅,十二名青衣道人与三名白衣儒士闭目而立。
“见到了吗?”
“见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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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是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