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人身上画?卫悬祎啊了一声,“那、那要怎么画?”
小孩子,远没有到了谈婚论嫁少年人弯弯绕绕的心思,她一心想着若以人身作白宣,笔触如何运用,又该怎样精巧布置才能让人与画融为一体。
她思量技法时,春景花汀乍起喧嚣。男男女女各自寻找合心意的搭档,这也是每次四景会结束会促成几对或十几对情侣的缘故。
旖旎里带着风雅,你情我愿,情投意合,恰如干柴撞上烈火,缘分到了,情致到了,就能燃起噼里啪啦的火花。
周遭的人忙忙碌碌,卫悬祎不明所以,直到有少女从容不迫地站定在她面前,自告奋勇,“小郎君,我做你的搭档可好?输赢都无所谓。”
卫悬祎心想,怎么就无所谓呢?输了是要跳温泉池的。她仰头望着身量高她一头的女子,“那、那好……”
少女眼睛蓦地一喜,卫小郎滚到唇边的话还没吐出,左侧拐出另一名少女,卫悬祎定睛一看,呀!这不是之前愣要她埋胸作草书的大姐姐么?!
她慌张地倒退半步,恍惚那股早已消退的窒息感重新冒上来。
无意把人吓到,女子掩唇咯咯笑,“小郎君怕什么?姐姐又不会吃了你。不如,我来配合你作画如何?”
秀色可餐的美质小少年,此刻目光定格在女子发育极好的胸脯,迅速红了脸,她心里道了声真大,难怪能憋得她喘不过气,又想这位姐姐彪悍得很,越想越怕,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已经找好人了。”
最先找上来的少女羞涩一笑。
后来的女子不甘示弱,“哎呀小郎,你别看她生得文文弱弱,这人心眼多着呢,惯爱扮猪吃老虎,你看她这会羞涩婉转,说不准等你真要落笔画时,她故意动弹两下,你们就要携手共游温泉池了。”
“故、故意动弹两下?”卫悬祎脑子顿时浮现作画被打断被破坏的场景,背脊一凉。
她扭头,嗓音澄澈,“这位姐姐,你不会中途……”咽下那句“刁难”,改口道,“不会中途寻我开心罢?”
少女俯身,指尖堪堪划过她下颌线,指腹传来的温润如玉的滑嫩触感教她不由得搓了指节,面对这样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早先备好的调戏之语怎么也说不出口。这才蓦然领悟美色带来的影响。
她审视地看着眼前双眸璀璨不染尘埃的稚子,得天独厚的精致五官,干净到夺目的纯然气质,透过这张脸,这双眼,稍微放开了想象构建年长几岁的容颜……
她面色微红,手指抬起佯装摸了摸发软的耳垂,叹:还真是好相貌啊。
委实应了那句话,震惊世人的美是不分性别年龄的。
一想到这人的笔锋裹着墨汁从身体细腻描绘,她心弦狠狠一颤,看着卫悬祎的眼神倏地多了分警戒。
太荒唐了,怎么能对着一个孩子发梦发痴以至于险些动欲?
“姐、姐姐?”卫悬祎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诚心道:“若一时失言冒犯姐姐,祎向姐姐赔罪。”
少女瞬息收敛神态,对上同窗调笑的眼神,一阵发窘,“是,我是想捉弄你,想必来找你的姐姐们都抱着这般心思。”她别开脸,眸光又忍不住望过来,轻声细语,“别信她们,小郎君生得太好了。”
但凡有眼睛,拥有上佳审美的人都能透过这张脸预想几年后的三分风华,未长成的美少年,谁不想提前占为己有呢?
少女说到最后,面对那双眼隐有羞愧。少年人的世界充满了花红柳绿色彩斑斓,他/她们不会因一人动心,或许芳华最盛的年纪会有许许多多出挑的情人,然而孩子的世界正如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容不下尘世半分情.欲。
净如琉璃,宛若仙童。
卫悬祎大抵是听懂了,又恍然似懂非懂。她生得好看,几度搬家的经历都证明了她的相貌给人带来的影响。
曾几何时听阿娘说,有些丧心病狂的权贵喜爱豢养娈童,一句话,吓得她拼命读书。若非相貌过于惹眼,她也不会辛辛苦苦考入书院,寻求书院庇护。
她突然有些难过。虽说自幼便从阿娘口中得知帝国自由开放的风气,可这些口读诗书的姐姐们都不能免俗么?
她挺直秀竹似的身板,眉目诚恳,“姐姐,色即是空。”
少女噗的一声笑,从袖袋抽出一副白绢塞进她衣领,“好,姐姐等你长大。”她回头,“等你长大,姐姐再来欺负你。”
“……”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好嘛!
绿衣朝那边看了眼,“主子,小郎很受欢迎呢。您就这样坐下去么?要不要奴婢……”
裴郁慢饮香茶,清冽的眉眼也被氤氲的茶雾渲染出淡淡柔和湿气,“天生姿容貌美,这是她必须经历的,好的,坏的,得天独厚总要付出些许代价,这,才是天道公平。”
“奴婢不管什么天道公平不公平,主子,小郎快急哭了。”
一刻钟而已,对于卫悬祎而言是极其漫长的岁月。不知拒了多少人,男的,女的,最后还是这位难缠的大姐姐像根听不懂话的木桩子杵在她跟前,她气得厉害,自暴自弃地坐在花圃前吹风。
风吹动她耳边细软乌发,更衬得这人唇红齿白,极具美韵。
女子手里握着团扇,团扇绣着金线织成的花蝴蝶,卫悬祎闹起了脾气,看起来不大好哄,“你把人赶跑了,以为我找不到其他人吗?”
她气得连“姐姐”都不愿喊,在这一瞬深恶痛绝世家的风流浪荡作派,她甚至觉得帝国这种风气不好,兜兜转转,发现所有人都适应良好,弄得她仿佛实打实的怪胎。
她才不是怪胎!
她气得用袖口抹去眼角浸开的泪花,长长一叹,“我实在无法理解,我还是个孩子呀。你们对孩子,都这么苛刻的吗?我不要在你身上作画,你听不懂吗?你再上前一步,我可要喊人了。”
“哦,喊人。”郑胭逗她,“你喊呀。”
“你好烦人!”她丢下最羞恼也最过分的一句话,噔噔噔跑开。
跑到裴郁跟前,眼圈发红,嗓子都快气哑了,“阿姐~”
追来的郑胭如同一把燃烧的火,在直视裴郁冷淬如冰的眸光后,火势熄灭,霎时败下阵来。她笑道:“阿祎总要有搭档配合的。”
卫悬祎小幅度扯动夫子衣袖,脑袋凑过去当着郑胭的面与夫子附耳说悄悄话,“阿姐,我不要她配合。”
是配合作画还是配合共游温泉池,谁说得准呢?一切想强迫她的,都不是好人。
在郑胭看来,这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卫小郎反应太大了,再怎么说也是个孩子,难不成她能把人怎样了?不就是想着这样美貌的孩子欺负起来有趣嘛。
卫小郎君年岁小,可那些事她总会懂的,待年长几岁回想起来,未尝不是件极具情趣之事,郑胭自己也还是第一次主动与人搭档。
但裴郁不这样想。裴郁先前念叨“天道公平,要付代价”,可那声气到沙哑的“阿姐”,裹在喉咙浓浓的委屈,扯得她心口钝疼。
她玉白的手轻抚这孩子脸颊,“阿祎,总要经历这事的。”
既是以男子身份立世,若连一幅画都下不了手,如何让人相信卫小郎不是女郎呢?她的身世有问题,她的身份有问题,儿郎的伪装或许正是一层保护色。裴郁心思玲珑,隐隐有所猜测。
四景会每年玩法都不同,在人身上作画,对于玩得开的世家子女算不得什么,人们都会去找看得入眼或心生好感之人做搭档,风雅犹在旖.旎之上,不蹈矩却也不逾矩。
凡事讲究你情我愿,郑胭此举,却是不妥了。
郑胭被她冷寒的一眼看得喉咙发紧,然想到她年长裴郁两岁,又不想弱了气势,堪堪昂首挺胸,殊不知一开始就落了下乘。
此刻春景花汀的男男女女各自寻好合心意合眼缘的搭档,卫悬祎听到那句“总要经历这事”,不知怎的,泪淌了下来。
稚子垂泪,凡是见到这一幕的都觉呼吸一滞,心口抽疼。遑论裴郁。
裴郁脑海浮现三年前阿祎被带走时哭得一塌糊涂的画面,恰是此时,卫悬祎软声哀求,“阿姐……”
旧事更迭,恍惚间是苏州旧居的孩子睁着泪眼苦苦哀求,求她不要不要她,求她不要放开手。裴郁强忍着冲动才没把人搂入怀,手落在她肩膀,徐徐呼出一口气,“好,我陪你。有我在,没有任何人能强迫你。”
卫悬祎破涕而笑。
春景花汀的年轻人怀疑耳朵出现幻听。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郑胭瞠目结舌,一向清高孤傲的裴郁竟会答应此事,还、还真是宠呐。
小孩子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卫悬祎备好颜料、画笔,脸上泪痕未消,笑如明媚春阳,讨好地贴过来,“阿姐,我会画得很好看的,保证不连累阿姐跳温泉池。”
仗着今日四景会没有尊卑之别,她眼睛弯弯,偷偷握了夫子指尖,“阿姐,谢谢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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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好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