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大马拉着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马车驶进了镇市东边,身后还带着几辆满载着货物的车马。马车在一户前停下来。
仆从搬来车凳,绣着金花的帘子掀开,一位风尘仆仆的精瘦男人顺着车凳下来。那院子内先是传来一声惊呼,再然后就是一阵哭天抢地。妇人穿着华丽,拖着长裙就跑出来迎接人,脸上带着的不知是哭还是笑。
男人当即垮了脸,待妇人过来,还没等她说话,就一把拽着她进了屋,怒喝声随即再不加掩饰:“我这大老远平安归来,你就这般大哭大叫,又是要闹哪样?”
“还当着那么多外人的面,你是把我尹氏的脸往哪搁?”男人质问妇人,没想到她反冤枉委屈起来。
妇人惺惺作态的掩帕拭泪,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这还不是担心我们女儿!这又是哪门子碍着你了。尹姝不见了都不能同你讲么?”
男人脸色变了,他箍紧妇人的两肩,语气明显抖了一下:“你说什么?”
妇人一下子红了眼睛,哭出了声:“尹姝,我们尹姝,不见了!那日我就是哄小宝先睡了,没想到一转眼就没看到丫头人了。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我又不能同你讲,有苦说不出,今日倒好,你回来了,我告诉你此时,你还这般凶我。”
“那去找了没有?”男人神色紧张,抖着妇人的肩膀问她。
“哎哟,疼……”妇人扭着身子,男人放了手。她转了一圈眼珠,又用手帕拭泪,说:
“寻了,全城都寻遍了,没找到人,估计……多半是陨了。”嘴被手帕挡着,忙不迭地又加了一句:“你说这寒冬腊月,冰天雪地的。她一个小女孩家,单薄着身子,又没有吃食,被豺狼叼去了也是可能……怕是没有个活路了。”
她说完就扑通一声跪下了,用手棉花似的捶地:“都怪我,都怪我!是我这个做后母的没照看好她。啊——我的闺女哟——”又是一阵泣不成声,吵得人耳朵生疼。
尹氏听到消息,人似乎都憔悴了。只觉两眼昏花无力,一时还有些无力接受这个事实。跪坐在地上的妇人借势插力地又是小声说了一句:“节哀吧。”
那闹剧最后也不过上演了半个时辰,地上生冷得妇人屁股疼,嗓子也是喊得半哑不哑的状态,便借故说是忧虑过多要回屋休养便进了房门。
一关门,妇人就一改之前的神色,看着地毯上年幼尚不懂事的儿子喜上眉梢道:“小宝贝哟!这下可好,你那要死不死的姐姐可算是没了,以后,等你爹死了,你就是这尹家的主人咯!”
她抱起小孩转了好几个圈,才把他放下来,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喜色都浮在脸上,坐下来,美滋滋地畅想起将来。
再说这尹氏回了屋,一时半会也是缓不过来。就坐在他的紫檀椅上发愣。府上的老奴来给他上茶点的时候,本该是放了盘就走,终究也是心软,看不过去,一弯腰,就独独抹了泪,又是无奈又是欲言又止道:“老爷,管管小姐吧……有些话本不该讲,但我也是没几年活路的人了。想走之前求个安心。这些年您长年不在家,家中夫人说了算……那日也是,夜半三更,我亲眼看见小姐被一个男人抱走了,不能不找啊……”老奴跪下来,真心实意地磕了个头。
“你所言可都是真的?”尹氏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再没停留,带着一批人风风火火地就出了家门,寻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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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尹姝可都有得忙了。土窑换上了砖瓦,也不再去刻意寻泥了,每日用银钱雇了人,专门从城郊去运来了好土。
自从那王小姐上门之后,也不知道是哪里听到的风声,打开了门路。
这几天,日日都有人上门来订购陶瓷制品。轱辘车也买来了,再经过尹姝自己的改造就成为了独一无二的转盘。
拉坯利坯也可以进行了,成色更好,只是确实一个人心力有限,难以量产,几天就那么十来个。
尹姝的首席大徒弟倒是有模学样,尹姝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过影姝手太笨重,光是捏形就学了五天,现在也勉勉强强可以捏出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距离可以制作成器,还有可长一段路要走。
老爷子也终于不再因为家中贫困为由赶着二人走了。只是见尹姝每日这样操劳,于心不忍,只好变着花样做些吃食,好犒劳一下两人。日子一天天充实,一切都在变好。
大门没关,让风灌进来好更快的晾干坯体。
院子里只剩下轱辘车转动的声音,尹姝目不转睛的扶着转盘上的坯体,影姝陪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讲,就静静地看,一片岁月静好。
屋子外悄悄来了人,尹氏往屋里看,女儿就坐在院子里,都说女大十八变,他一时竟然有些没认出来。
眉眼倒是和前妻如出一辙,说到如此,他就心生愧疚,就是因为自己长久流连在外,才没有顾及到亡妻的病,一拖再拖,于是等到他的就只剩下一封自家乡传来的噩耗,等再想见她一眼,隔着一块墓碑,终不得了。
一挥袖,拂去那些伤心往事,尹氏径直入了门,声音唤道女儿的名:“小姝……”
摆弄着坯体的尹姝回头,那手一歪,坯也毁了,一瞬陌生,一瞬苦涩,再开口,心中浸满无尽酸悲:“爹。”
尹姝停了轱辘车,也不见得站起。
尹氏过来就想要拉她的手,一边说道:“走,我们回家去。”没料到却被尹姝一把甩开了。
她笑着看尹氏,脸上却不见半点喜色:“回家?哪是家。”
尹氏听得一头雾水:“我那尹府就是家。”
“大人,那是您家,不是我家。”尹姝站起来,声音已经几近无力了:“您搞错了。”
“小姝!你这是又在闹哪样?”尹氏明显急了,现出为父的威严来:“有何事,回家去讲,别在这外面让人看了笑话。”说完就是招呼身后的人手,要强制去捉住尹姝。
“啊!呜呜——”影姝站起来,拉过尹姝,站到了她的身前,那仆从走过来刚要碰尹姝就被他一把制住了手腕,一把摔了下去。
“好啊,就是这个男人吧,胆敢绑架我尹府的小姐!我看你是吃了虎胆了,给我拿下,押到官府去!”尹氏一声令下,身后的几人同时动手,影姝站在尹姝身前,始终不离开半寸,只是来一人便扳倒一人,手刀砍下,一个稍微瘦点的家仆就晕死了过去。看到有人欲从侧面去拉尹姝,他侧身对着那人就是一拳,几番周旋,竟是一人也未能进到尹姝身边半分。
这时尹氏才显得慌张了,一面怕对方伤害自己,一面后退,嘴里骂道:“你这狂徒,待我去报案来拿你!”说完想要看被影姝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儿,未果,只好先出声安慰一下:“小姝别怕,爹这就去叫人,必保你周全!”
讲完就要走,还是尹姝叫了他。
“爹?为何大人这时候对我又是这番紧张呢?”尹姝拍拍影姝的肩,从他身后侧出来一些,面上是落入眼底的悲凉:“曾经,娘不在的时候,您不出两月就娶了小妻。
“这也无可厚非。可是当您又远行从商的时候,走时答得那样好,结果当我被蹇夫人处处为难的时候?您又在哪?那时我是多么的想您回来啊,可是您回来之后呢?明知蹇夫人做的种种,却当作无事,甚至惩处为我扬不公的仆从。”
尹姝眼里闪烁着泪:“那时您可没像今天这般袒护过我,哪怕只有一次,都没有过。只是不断告诉我要知书达理,您说家母扬威,定下规矩,所以就用我来出气么?”
“大人,您今天又是来闹哪班呢?”她眼中的泪落了下来,问他,却并未想要求一个答案。
尹氏难堪地低头,又想要辩解:“虽为小妻,但过门就该当作生母……小姝你又不是不知蹇夫人的脾性,好好对她,让她一些就是……”
尹姝打断了他的话:“可是谁又来让我呢?”
尹姝闭眼,抬手擦了泪水:“您对我,只是遗留地对我母亲的歉意罢了。”
“家母不需要您的怜悯。您请回吧。”尹姝转了身,再不去看他。
“小姝……听话,跟爹回家去说,想要爹怎么补偿都好,好吗?”尹氏上前的几步,又忌惮男人魁梧的身影,就眼巴巴地看着女儿,脸上不见难过,臊意倒是难消。
“我过得很好,至少可以好好地活着。”尹姝答得轻巧,缓慢地前进,脚下却似有千斤般重。
“您就当我死了吧,也别再寻我了大人。我们自此,一刀两断。”她说得很轻,只是离“父亲”越来越远。
影姝背对着她,心上突然一阵阵的痛。他知道她在哭,却又无法当即去安慰她,只能与尹氏对峙着,直到看他带着人离开。
关上了门。尹姝又坐在轱辘车前拉着坯体。不过坯不曾完整,再无法封口。她心不稳。
男人看她,靠近过去,小声地喊:“尹姝。”
“嗯?”女孩答得随意,眼下的红还没散去。
一下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只能呜呜出声,看她把倒了的坯又立起来,再倒下去,终不成形。
影姝蹲在她身边看她,抬手温柔地为她擦去眼泪,看她还是哭,又担心地唤。
胸口的疼痛泛着一圈圈涟漪,让他看着眼前的人有些无措。只能一边擦泪,一边将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上,尹姝手上还带着泥,他也不管,就轻轻地蹭,然后握住她的手,吻在了掌心里。
尹姝看他,哭得全身都在颤,她从凳子上跌到了地上,也不挣脱手,但哭得无力。影姝靠近过来,另一手抚在她的后背上,一下下地顺。
她低头缩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声音哽咽着,把男人的心也一并碾碎了。她断断续续地说:
“大姝……”
“我只有你了。”
身旁的人似乎感知到了,他抱紧她,让那具颤抖的身体得到了短暂的安慰。
天高地矮,云过风清。
两棵大雨中湮灭的树,连了枝丫,在泥土中相拥着,支撑到下一个天明。
他们成为彼此的信念,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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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府,气急败坏尹氏归来,一把推开了蹇夫人的房门。
蹇夫人脸上现出喜色,还没开口,就被尹氏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她正震惊时,就听尹氏指着她鼻子骂道:“毒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霎时府中哭喊声夹杂着骂声响彻大院。
一时摔碗盘声刺耳,扫地的奴仆只是驻足看了一眼,便继续起手中的工作,扫帚扫起阵阵灰尘,不过没向着门外,而是向着主屋吵架声响地。
也是,尘归尘,土归土,污秽就向着最脏处,这大宅子里哪处最脏,明眼人都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