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十五,会是满月。
南黎人相信,满月夜是月神照看着的夜晚,一切精怪都不能出来作乱。
常定不是南黎人,他不信。
而且对于丞相真的要去赴那个“月升之会”,也百思不得其解。
南黎王找丞相要那片叶子的目的,难道不是单纯为了暗示郡守府有问题么?
至于后头的“月升”之约,难道不是单纯为了让整件事看起来不那么可疑么?
常定想不明白。
当然,常定再武将也知道这话不好当面向丞相本人问得。
又事涉机密,也不好向外人问得。
于是他找了一个绝对不会泄密的人选,他问了常安。
常安忙着吃隐六带来的糖葫芦,抽空回了他三句话。
第一句话:这么大人的问题,你不应该拿来问小孩子。
第二句话:单纯的是兄长你吧?
第三句话:先生和好看的南黎王,那不是很般配吗?
事实证明,小孩子常安的“不懂”那都是装不懂。武将常定的懵圈才是真懵圈。
所以,那南黎王是真对丞相有意?
其实,如果那南黎王不曾扯旗造反的话……
问题是他反了啊!
他反了那就是要打仗的啊!是要和丞相打仗的啊!
这打起来了要怎么办?!
常定想想都觉得心慌。
常安不得不暂时把注意力从手中的糖葫芦上移开,拍了拍兄长的胳臂,以示安抚:“你着什么急呀?这不还没打起来么?”
常定顿时觉得抓到了江中浮木:“也就是说,也有可能打不起来?”
这回,却是小孩儿常安皱起了小小的眉头:“这可不好说……不过能不打起来还是不打起来好些吧。”他颇有些惆怅地又咬了一口糖葫芦,却突然觉得这糖葫芦也没那么甜了。
常定的一天就在纠结中渡过。
但不管他心里怎么纠结,日头还是依旧从东边升起,又眼看着将从西边落下。
约定的月升之时将至。
常定不情不愿地,还是替丞相套上了马车。
常安不乐意却还是被留在了郡守府里。明处有府内的侍卫守着,暗处还有隐六在,常定还算放心。
马车快驶到飞云崖下的时候,有人当路拦车。
常定没有出声警戒,百里恭就知道应该不是劫道的了,他让常定掀起了车帘。
拦车的人见了他,单膝跪下,行了礼:“隐十三见过先生。”
隐曹七人中的最后一个也终于到了。
“你来得迟了些。”百里恭说,脸色不辨喜怒。
“限定的时间未到。”隐十三说。声音不急不缓,似乎只是普通的回话,并不急着为自己辩解。
“但你比他们都晚,说说你的原因?是追踪之术比不过他们?”
“不是。”
“那是什么?”
“时限未到。”隐十三再回。
百里恭似乎是气笑了,道:“那离我定下的最后时限,还差两个时辰呢。”
你怎么不赶那个时候再来?
隐十三头低了低,却还是回了:“因为先生今晚似乎有要约。”
因为先生今晚似乎有要约,那个时候多半没时间见他。言下之意。
“胆子挺大。”百里恭道。
心思也够活。
能弄清楚他的行程,手段也够。
百里恭只略一沉吟,道:“上车来。”
“是。”隐十三应了一声,上了马车。
百里恭抬眼一个示意,隐十三伸手放下了车帘。
便听百里恭道:“摘下你的面具。”
赶车的常定愣了愣。
隐曹细作不在人前露真面目,这是规矩。
以真面目示了人,无论什么原因,他在隐曹的日子就都结束了。
丞相这是,要派一个需要示真面目的任务?
需要示真面目的任务,隐曹内部将其戏称为“致事”任务。
也就是这个人在隐曹的最后一个任务。
这个任务回来之后,这个人会得到一大笔钱,和一个无人知晓的身份,然后从此在隐曹彻底消失。
当然,这也意味着这种任务会极其凶险。
这个人有很大可能就回不来。
“这是你的本来面目?”车里,百里恭问。
“是。”隐十三答。
“好,我交给你一个任务。”百里恭道,“我要你去盯一个人。”
他没有说出那个人是谁。
但隐十三显然得到了明确的指令。立时领命出了马车。
只是盯一个人,为什么会需要派出“致事”任务?
又是什么人,能让丞相这么谨慎?
白日里,常定已经将牂柯部郡的卷宗送到丞相面前了。难不成,那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部郡从事还真是个麻烦人物?
常定一边继续往前赶着车,一边在心里嘀咕。
但是话又说回来,丞相行事其实是素来谨慎的。
只这回到南黎微服私访冒险了些。
当然了——常定看了看眼前高耸的飞云崖,他们已经到了山脚下了——还有这个与南黎王的“月升之会”。
“你留在这里。”
马车依旧停在了山脚下,常定跟着丞相快走到了崖顶,丞相却下了令。
南黎人相信满月夜有月神照看,一切精怪都不能出来作乱。但常定是不信的。
何况,除了精怪还有比精怪更可怕的人呢!
再何况,丞相要单独去见的还是敌军首领。
常定想抗令。
但百里丞相用这样的语气下令的时候,整个成夏朝就没有一个人能抗令。
夕阳渐落,斜晖满山。
今日晴好,月色想必会很不错。
相约“月升之会”的情人们大约会有一个很浪漫的夜晚。
也许南黎人的月神真的会特别照看他们的月升之会也说不定?
等等!丞相来赴的可也是一个月升之会!
那丞相跟南黎王会……
武将常定在夕阳斜晖的照射下,通红着脸,不敢再想下去。
他或许还是不跟上去的好。
武将常定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黄昏是一天中最美的时辰之一,然而却也很短暂。
美丽的东西大多数都很短暂。
所以才更加让人留恋。
百里丞相此刻想到这个,倒不是他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而是夕阳已经落下,月亮眼看就要升起,而那人说了:“过时不候。”
那可是说扯旗造反就扯旗造反的人。
他既说了过时不候,有可能就真的过时不候。
南黎王那性子,也真的是很……
“扎手。”
百里恭轻叹一声,给人下了个并不太好的评断。
脚步却是加快了些。
崖上不知哪里生着橙花和栀子,在黄昏的熏风里飘散着清香。
夹杂着清香的风中传来了歌声。
那歌声与那人说话的声音却有些不同。他说成夏官话时声音如泉行石上,但此刻用着南黎话的歌声,却如同泉水酿成了酒,清而冽。
百里恭不会南黎话,但于音律一道上尚算精通。
那是一首相当空灵又略带苍凉的曲子。
没有一丝缠绵之意。
应当不是“月升之会”的标准曲目。估摸着也没有哪对儿情人赴“月升之会”会唱这样的曲子。
但并不妨碍它好听。百里恭静静地立在他身后,听他唱完,直到余音都尽数飘散于黄昏的林间,才开口,问:
“你唱的是什么?”
“一首曲子。”旃焕答。
这似曾相识的过于敷衍的回答……
果然扎手。
百里恭心底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摊开了手掌:“你要的叶子。”
旃焕却看都不看那片叶子。
“你不怀疑我了?”他只是问。
“我知道小世子的事情了。昨日我不该怀疑你。是我的错。”百里恭态度良好。
年轻的南黎王却只微微垂下眉眼,“不,那样的情况下,你怀疑我是应当的,并没有什么错。”他说。
很通情达理的话,只是语音却有些止不住的低落。
他今日精神不大好的样子。明明是个火焰般的人物,就该永远光芒明亮才对。
百里恭忽然说:“我看到那树上刻的字了。”
旃焕讶然抬眼看他,然后这才终于看向他掌中的那片树叶:“你自己爬上去摘的?”
“我自己爬上去摘的。”百里恭说。
他抛弃了他一朝宰臣威严持重的形象,半夜三更,狼狈地,爬了一棵树。
旃焕唇角微微翘起,脸上才总算有了些笑意。
“先生爬树的样子,我竟然没看着,真可惜。”眼底也有了一点恶作剧的笑意闪动。
嗯,比刚才好多了。
于是百里丞相也不计较被敌军嘲笑了。
他将手掌递近了些。
旃焕这才将那片叶子拿了过去。
“那树上刻的是你的名字。”百里恭语气肯定,“很多年前刻下的。”
时日过去,树木生长,字迹会随着树干的纹理被拉扯变形。
但那个“焕”字还是很容易辨认出来的。
甚至,不知为什么,百里恭觉得,那字迹都有一种熟悉感。
看那树纹生长变形的程度,估摸着那字迹刻下的时间得有……
“十年?”百里恭问。
若是十年前,旃焕才十来岁,和常安差不多大的年纪。小孩子的字笔锋稚嫩,可能总有些相似之处。
当然,更重要的一个疑问是:
“为什么十年前,你的名字会刻在牂柯郡府的那棵树上?”
旃焕没有回答百里恭的问题。
南黎王看着手中的那片树叶,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然后,他抬头看着百里恭,问起了另一件事:“你问过我是怎么认出你的?”
百里恭点头。他确实问过。但南黎王没有给他真正的答案。
而在现下这个奇怪的时机,南黎王是因为想要转换话题,所以决定给他真正的答案了?
但说扯旗造反就扯旗造反的南黎王旃焕,却似乎还是犹豫了犹豫,才终于说:“我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
味道?
百里恭难得地没听明白,他有定时沐浴,他也从来不用薰香,他哪来的什么味道能让人大老远就闻……
百里恭脸色一变。
运筹帷幄的百里丞相,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如此色变过。
因为再明显没有,南黎王旃焕说的不是什么熏香,也不是什么别的味道,而是……
他的信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