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了什么?我在院门口就闻见满院的香。”裴清荣掌灯时分才回来,进了房门,就见戚时微斜倚在桌上做针线,窗户开着,廊下的小茶炉上不知炖着什么,咕嘟嘟冒着热气。
“炖了些枸杞银耳羹,九郎爱吃这个吗?”戚时微接了他手上的一小包书,吩咐石青去叫人摆饭。
“我自己来,”裴清荣摆摆手,自去换了衣服,在她身旁坐下,笑道,“不是说了,我吃厨房的素斋就好,不必费那些心思。”
“那怎么行,”戚时微认真道,“我今儿打发石青去问了,厨房的素斋拢共就那几样,又不营养,久了都吃絮了。九郎要用功读书,我自然要炖些滋补养身的,不能损了身体底子。”
裴清荣看着她,笑了笑。
戚时微读不懂他的表情,只觉得其中有些温柔,又有些说不出的怀念。对面的眼神太深,戚时微脸上一红,一径儿低了头,不去看他。
裴清荣握了她的手,笑道:“可见阿竹是心疼我的。”
他手心微温,戚时微却像是被烫着了一般,想抽手,裴清荣却仍旧握着,对她微微一笑。
“……科举是何等大事,我自然是盼着九郎一举高中。”戚时微的脸越发红了,硬撑着把话题转回来年的春闱,偏过头去不看他。
裴清荣一笑,也不为难她,转头吩咐:“摆饭吧。”
石青很快带人进来,在桌上摆好了碗碟。裴清荣取过粥碗,视线在桌上一扫,便问:“你的份例呢?”
戚时微想着,他要茹素,自己便跟着用素斋。不然一张桌子上用饭,裴清荣对着一色的素菜,自己这边却飘着馋人的肉香,成什么样子。
她事先吩咐了石青,这会桌上便全是素菜,两人面前都是一样的白面馒头与山药粥。
“九郎要茹素,我也跟着一道,”戚时微说,“这才显对佛祖的心诚。”
“不必,”裴清荣道,“我是自己发的愿,何必拉上一个你?心诚与否只在自己,菩萨可没说要强求别人。”
戚时微还没答,裴清荣已经伸手在她腰间比量一下:“再说,你这么瘦,该多吃些,怎么能茹素?佛祖知道了,也要骂我苛待妻子,下一科必不能中的。”
室内没有其他人,戚时微还是脸一红,随即道:“这种话怎么能乱说,阿弥陀佛……”
裴清荣在她腰上一揽,笑道:“所以,你好好吃饭,就是对我的大功德了。”
戚时微抿唇笑了,在他手上轻轻一拍,裴清荣扬声向外间道:“去厨房,给九奶奶再拿一份饭菜来。”
*
两人对坐着用过饭,裴清荣问:“今天在家,一切都还好?”
“别的也没什么,只是……”既然说到了这里,戚时微迟疑一下。
“怎么了?”裴清荣抬眼问。
戚时微想了想:“我若有些家中的事不解,可不可以问九郎?”
“自然,”裴清荣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既是两人说私房话的场合,戚时微便壮起胆子,问了一直没能开口的疑惑:“原本长辈们房中事,我们做小辈的是不该问,只是我唯恐不知府中事,犯了忌讳,这才想着问个清楚……”
“我知道六娘心思,”裴清荣含笑道,“不会误会六娘。”
“那我就问了,”戚时微吞吐两下,还是说,“据说玉娴姑娘有了身孕,报过来后,只叫她按旧例养胎,也没提抬姨娘的事,不知府中的旧例是个什么章程?”
此前请安拜见时,也不见父亲身边的姨娘们,按说姨娘也是半个主子,这种场合理应出来一见。戚时微自己就是庶女,知道高门大户里能有多少暗流汹涌,只不知道裴府是哪一种。又有,裴清荣的姨娘还在不在呢?
裴清荣一时没有作答。他脸上虽无怒色,却也没有笑意,像是冰封的湖面,平静无波,看不清其下深浅。烛火映着他清隽的脸,让琥珀色的眸子更添了些深邃的神秘。
“若是犯了忌讳,也不必告诉我……”戚时微道。
“没什么不能说的,”裴清荣解释的语气依旧和缓,“只是这规矩有些拿不上台面,我方才在想怎么说罢了。”
“这规矩倒也简单,凡是父亲身旁的姨娘、通房身怀有孕,都交由母亲好生着人安置,怀胎十月,然后留子去母,”裴清荣轻描淡写的,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家中兄姊,都是一样。”
戚时微分辨出这话里意思后,就是一惊。
留子去母。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背后却含着些杀伐决断的狠辣意味,戚时微甚至从中品出了些血腥气。
虽说主母有掌家之权,这却不是任意一个主母都能做得出来的。一则生下来就让母子分隔,实在有违人伦,二则多半顾忌着夫家的看法。就像刘氏深恶戚家的庶子庶女们,却也没有留子去母,戚家的后院还是有几个姨娘的。
但裴夫人娘家强势,又多年无亲生子,风格就格外狠辣些,誓要铁拳铁腕整肃后院。
效果似乎也很好,裴夫人在家的权威无人敢挑战,就连这样的章程也成了例,无人不知。
裴清荣接着道:“家中只三哥的姨娘是随母亲陪嫁而来,八哥的姨娘是老太太族中表亲。”
裴清荣的姨娘呢?
戚时微抬起眼,却不敢往下问。
裴清荣望见她濡湿而惊惶的眼神,像是看见了只怯生生的兔子,不由道:“别怕。”
他有有些后悔,方才说得过于直接,吓着了她。
裴清荣把人拉进怀里,继续道:“我出生就未见过生母,只是听说她是个胡姬,长相很好看。”
裴清荣长得其实并不很像裴盛,这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好相貌,多半就是随了他未曾谋面的生母,再仔细看,他睫毛纤长卷翘,眸子也不是纯正的黑色,而是略浅的琥珀色,这大概也是生母留下的一点痕迹。
戚时微此刻对着这张脸,却生不出惊艳与羞涩之感,满满都是心疼。她几岁上便没了姨娘,没娘的孩子一路长大要吃多少苦,心中自然知晓。可裴清荣出生就没见过母亲……
他偶尔对着镜子时,会不会想知道自己的生母长什么样子,现在又在哪里呢?
裴清荣已经住了嘴,见戚时微的眼色,无奈一笑。
出身之事,他一向不避讳,只是也不会在大庭广众公然地讲。前世他越爬越高,有曾有政敌打探出这个公开的秘密,试图给他难看——然后这些人都死了。在戚时微面前,自然是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只是不曾想她会是这副反应,好似一双眼睛里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还没说两句,就这副样子,这样纯善,要是被人骗了也不知道,说不定还要满脸心疼地帮着数钱。
裴清荣内心自失一笑,也不愿再惹她心疼,不说话了,戚时微却握上他的手。
“嗯?”裴清荣喉结一动,微微发出一个问句。
“往后我陪着九郎,”戚时微用纤长温暖的双手拢上他的,想说我们永远都不分开,又咽了下去,很郑重地说,“我们是一家人。”
“好,”裴清荣目光微微一动,反握住她的手。
戚时微被看得脸热,低下头去,便错过了裴清荣的眼神。那些翻涌的惊涛骇浪最终都沉进了眼瞳深处,只留下沉得让人读不懂的目光。
氛围太沉重,裴清荣又哄了戚时微两句,自然带开话题。戚时微此刻心绪纷乱,无心做事,他便放人去歇息了,只叮嘱她不要多想。
裴清荣一贯不喜室内留人伺候,戚时微一走,室内便空无一人,静得落针可闻。
案上碗碟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余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银耳羹,说是滋补养胃的,戚时微走前还叮嘱他记得喝完。
裴清荣看着案上那一碗银耳羹,目光沉沉,却忽而又笑了一笑。
前世多少腥风血雨,他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心肺肚肠早都冷透了,却不想看着一碗银耳羹,却又觉得心下一片温软。
他端起碗,一口一口将银耳羹喝了,走进书房,命人将小林唤进来。
“九爷,”小林利落地行了个礼,“您今天叮嘱的那事……”
“罢了。”裴清荣说。
小林有些惊讶,抬头看他:“九爷的意思是——”
“就照你九奶奶的意思,”裴清荣看着书桌一角,缓缓道,“将她远远发卖了,只不许再卖回京城来。”
小林最大的好处就是沉默寡言,领命后并不多问,直接出去了。
裴清荣仍坐在原处,目光悠远。
戚时微那样善良温厚,听见留子去母这四个字就要打寒噤的人,势必是见不得血腥的。既如此,就照她的意思办,只当是给她积德了。
若是佛祖有眼,想必此生能因此多庇佑她些。
可若是佛祖当真有眼……裴清荣忽然讽刺一笑,那是戚时微从未见过的狠戾表情。
室内静默无声,他拣起一串菩提手串,在手中一圈一圈数着念珠,口中轻声默诵着经文,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平静下来。
天已经彻底黑了,书房的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裴清荣视线朝外轻轻一扫,触到戚时微的身影,周身冰封般的冷意瞬间散了,笑道:“什么事?进来说。”
戚时微在门口犹豫片刻,摇摇头道:“只是天暗了,来问问九郎今天要不要温书?我来研墨。”
开春了就要科考,轻忽不得,她见书房点了灯,却没有人在内伺候,少不得上前询问。
“不过今日书院里必定事多,”戚时微善解人意道,“九郎要是累了,就先歇息?”
“怎么会呢,”裴清荣起身,温文尔雅地笑道,“娘子说得是。”
“过来,”烛火摇晃下,他抽出一本书,笑着朝戚时微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