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吩咐她引晋王逛园子,可似乎晋王没多大兴致,到西边跨院里,不过在那藤萝架略站了站,背手将那正屋的棚顶彩绘端详。
藤萝架下有张青石圆桌,光线疏疏落下,往几个石墩子上散了把散碎金箔,风摇一摇,金箔也跟着跃动。有种繁茂气象,又不显凌乱。粲娘素日不大往国公府别处走动,今日一路看过来,忽觉二公子这里不一样,没有那股子烈火烹油底下难掩虚空与陈朽的况味。
二公子不显山不露水,连同他的院子,也透着静好雅致。
粲娘估摸王公贵胄们应好这一口,便笑问:“王爷在这儿坐一坐?我替您瀹壶茶来。”
晋王却摇头,“不了,还是进屋里吧。”粲娘只得领他进到次间落座,又踅身出来,去边上耳房备茶水果子。
前院伺候的小厮见了,忙来接手,“姑娘歇着,还是让小的来吧。”一面扬汤浴壶,一面想起什么,“才刚公子身边的人送来份点心,珍而重之地嘱咐搁好,什么点心倒是金贵?二公子素来不爱用那些,姑娘别忙去厨房另要了,索性凑手拿去招待贵客吧。”
粲娘瞟见桌上的攒盒,料想便是二公子特地去侯家铺买回的。她顿了下笑说:“那是内造样的点心,我们外头人瞧着稀罕,王爷只怕打小在宫里都吃腻味了。昨日昌平庄子上不是献了新鲜白梨?送去叫王爷尝个鲜吧。”
小厮嗳了声,投完茶,另着人削果子捧去次间。粲娘原缀在后头,前脚迈过门槛,后脚忽又悬住,晋王先前那番话说得人七上八下的,她有些疲于应付。左右有小厮近前听差,不如越性躲回懒吧!
于是扭身回桌边坐下,四下睃睃,见北墙下立着座衣架,上头搭一件月白的直裰。拿在手里检点一番,发现是袖口划开了道口子。
粲娘针黹上的功夫平平,她叫人牙子养大,比不得寻常姑娘闺里所受教养,但再不济,区区寸来长的口子总能对付。这袍子用的料好,底下人便没丢出去。粲娘一时得闲,索性替二公子将袍子补了。
正倚窗凑在天光下捻银针,门边忽探出个脑袋,瞅准了人,方嬉笑着把步子迈进来,“姑娘不惯做这零碎活,快住手吧,回头交我补上。”
粲娘见是琼枝,笑着挪了挪位置,叫她边上坐,“知道你的功夫深,那些繁复的绣活儿我是比不上,但这样简单的,我还能做得。”
“姑娘当这活计就容易?”琼枝到底将那件直裰夺了去,比划给她瞧,“单将口子补上还不够,得起个花样,不露痕迹地将缝补处掩住,姑娘能成么?还是晚些我来做吧。”
粲娘悻悻罢手,“二公子不在这上头讲究,实在补得看不过眼,丢了不穿也就是了,何必费这心思。”
琼枝古怪地瞟她一眼,隔一会儿摇摇头,还是那调笑的语气,“二公子看重姑娘,别说一件袍子,就是屋里玉器摆件叫姑娘碎了,也绝没二话,但咱们底下人可不同,差事办不好,就得吃挂落。何况二公子惯穿旧衣,姑娘也替二公子想想,还是交我好好地补了吧。”
粲娘便又闲下来,百无聊赖地坐着。窗棂子间投下一片暖洋洋的光带,兜起无数细碎浮尘,金粉般翕动着。浮尘没根,看似热闹,却是没头没尾的热闹,永无止息地,不知为何而忙。
粲娘盯着愣了片刻神,忽而意兴阑珊。
琼枝则没顾上瞧她,捧着那片袖子分经辨纬,顺嘴问:“先前我没瞧真周,那头屋子里坐着的,是哪路子神仙?”
“是晋王。”
“什么?”琼枝一声惊呼,粲娘去忙捂她的嘴。琼枝胡乱将袍子一撂,揪住粲娘的胳膊,“当真是圣上的幼弟,晋王爷?”
她压低声,可那喜兴劲儿仍抑不住溢满眉梢。粲娘没奈何地将胳膊抽出来,“这还能有假?”
琼枝不由往次间那头望望,“那你怎么不去伺候?那可是位亲王啊!将人家独个儿晾着多失礼。”
粲娘不愿细说,见琼枝双眼发亮只管把东墙盯着,几乎能盯穿似的,她乐得推波助澜,“你说得在理,近前没人也不好。可我先前往夫人院里走了趟,实在有些累,且没心力笑脸迎人。不如你顶我的缺儿,上去听王爷的吩咐?”
琼枝“噌”一下立起来,拍拍她的肩,“你放心歇着,我替你去。”可才迈出去,脚下又踯躅了,转脸问粲娘,“你瞧王爷性情如何?凶不凶?”
“顶和善的人,比二公子更好脾气。”
“竟有这样的天潢贵胄?”琼枝仿佛不信,跑得却快,囫囵笑着出了门。
粲娘侧耳听,闻得槅扇开阖的声响,接着便没了动静,不由抿出一丝笑。不知琼枝如愿同晋王搭上话没有?她漫无目的忖着,视线落回一旁堆着的直裰上,发了阵呆,再没了揽活的兴致。
待二公子回来,自去应酬晋王,两人不知在屋里商谈什么,将人都挥退了,粲娘见无她的事,索性退回后头的寝院去,松泛下来歇了个午觉。
这一觉歇到傍晚,醒来时窗屉子上蒙了层昏黄的纱,脉脉在风里流淌,似斜晖漾在水面上。
失神放空一阵,听见纸页的脆响,粲娘把眼寻了一圈,在窗下的茶案边捉见个读书的剪影,泥金纸张翻过,有细芒一闪,映出他漫不经心的面庞,朝她望过来。
“醒了?”
粲娘忙从围子榻里下来,“二公子几时回来的?也不叫醒我。”
“乏了就多歇一歇。”他仍是散漫的口气,眼神从她身上淡淡滑到一旁,“晚膳才送来,你这时用正好。”
见桌上单搁着一只食盒,粲娘问:“二公子用饭了么?”
“适才同晋王一道吃过了。”
粲娘略感吃惊,晋王竟在二公子屋里留了这样久。她自不去细问,只揣度两人半生不熟的交情,料想掺杂进不少算计利用,因笑道:“二公子吃得不落胃吧?我陪二公子再用一些,没的不等入夜又饿了。”
“你只管好自己。”
他重又垂眸翻书,粲娘却察觉到他隐晦的不悦,不由怔了怔。她算是宠妾,素日里比这更狎昵更放肆的话都没少说,今日这一句寻常,不知怎就惹出二公子不快。
粲娘顿在地心,片刻后走去他身侧蹲下来,一手抚上他膝头,扬起个温软的笑来示好,“二公子外头事忙,今早还特意替我捎了回点心,多谢二公子惦记。”
其实晌午她没胃口,那点心一口没尝,眼下还撂在前院里。但不要紧,她依旧能笑出几分点心的甜腻,一边在他膝头轻轻摩挲,像给猫顺毛似的,果然将他捋顺了气。
卢定瑜见她鬓边几缕睡散的发,不由伸手勾弄开,拨云见日般,拨出一张甚美的笑颜。他匀了匀气,手掌停在她下巴颏,托住她流光莹润的脸,像托着件稀世奇珍。
“晋王今日同你说了些什么?”
“王爷?”粲娘略一迟疑,只拣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告诉他,“不过是闲聊,王爷赞咱们府上的园子好,又问了二公子寻常爱做什么。”继而咬了咬唇,往笑里添上一缕婉媚的娇嗔,“王爷哪能同我说上什么正经话呢。”
卢定瑜哦了声,“这倒奇,晋王特地托我向你道声抱歉,也不说是为什么缘故。既没说上正经话,他怎么将你开罪了?”
粲娘错愕得睁圆了眼,不仅因晋王莫名其妙的抱歉,更是为卢定瑜微妙的口气。兼之那话里的意思......若不是了解他,粲娘还真要误会他在拈酸。
究竟是哪儿出了错?粲娘略向后仰,想细辨他疏离在光晕里晦明的神色,可才挪动,他指间收紧,捏住她下巴往前一挑,“怎么不说话?”
“二公子......”粲娘倒没见过他这副脸孔,不禁叫那双墨黑的瞳仁攫住,直往幽深处沉沦。她急促地吸了口气,惶惑里竟生出一点雀跃的火苗,忙深深抑住,生怕心头风吹草动,将那火苗撩旺起来。
她颤声答:“头前遇上王爷时,我没留神踩了王爷的脚,王爷宽和没责怪,我感念还来不及,哪会叫王爷开罪。许是我后来分外谨慎,不敢多言语,反叫王爷误会了?二公子下回若再见着王爷,可得替我申辩一二,我绝没有那个意思。”
究竟是为着什么事,卢定瑜没太往心上去,但他确实有些不舒坦。就像鞋里硌了颗小石子,微不足道,等闲照样能走能跳,可一旦往那处留神,便愈发膈应,若不揪出来,隐约一点烦闷能挠心挠肺。
他甚至有些不耐烦,“三番两次要我在中间传话,我闲得发荒?”
粲娘倒很快展颜,“那就不理会,王爷误会便叫他误会吧,我又不在王爷手底下过活。左右有二公子在前头顶着,王爷也不能绕过二公子来处置我,二公子可别想岔了。”
卢定瑜乐意见这样的笑,她是绝色,拈在指间端赏,真情假意各有千秋。闲来他也顺势琢磨她的心窍,更多时候怠懒费神,不拘她呈给他什么样,他都照单全收。
卢定瑜眼里,粲娘是个恰到好处的人,她不复杂,坎坷的身世未将她满肠填进算计,性情仍是“善”的底色,却也不过分天真,有双关照自身的势利眼,知道为自己谋前程。她伶俐且懂分寸,将他恰到好处地看懂一部分。
也算一段风月,卢定瑜却从没细想过他与粲娘的因缘际会,因他看来,将粲娘收房是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拿任何一篇情爱辞章来比附,都是困于俗套,落了下乘。
仿佛她本就应当这样顺理成章地存在于他的生命里。
爱?与爱不相干,爱算个什么玩意儿。皇帝说爱,徐国公说爱,空为他母亲勾起一个浮光掠影的梦,那梦困住她,哀切地偷生,凄凉地赴死。
愚不可及的人才指望情爱。
卢定瑜忽地弯腰,将她揽到自己腿上坐,咬着她的耳垂问:“我如何想岔了?”
粲娘叫他一颠荡,心思不免出溜开了。有时候真疑惑他从哪儿学来的手段,尤其他一本正经地动手时,最叫她又爱又恨。到底是主子,一头与名门贵女牵搭,一头还要疑她与晋王,转眼间又变了颜色......粲娘紧抑着牙关,任他一双手不疾不徐地游弋,偏不回应,不愿轻易叫他得逞。
她横他一眼,细细喘熄道:“二公子自己与那秦家小姐情意绵绵,就当旁人同你一样别有用心......”
卢定瑜将她分膝,面向他坐,一手往她裙里探,嗤笑着问:“你哪只眼瞧出的情意绵绵?”
粲娘心头的火忽然就黯了,觉得没意思。她眼睁睁瞧见两人言笑晏晏,何必诓她呢?她又没那争抢的野心。她知道卢定瑜非良善之人,但自觉他们有份默契,他骗天下人她都不奇怪,却不至于要来骗她。没成想竟是她一厢情愿。
粲娘低下头,握住裙里那截腕子,不容他再进一步,“二公子,我身上不大方便......”言止于此,慢慢从他腿上挪下来,他自然就懂了。
卢定瑜也不勉强她,缓缓将衣衫抚平,目光渐凉下来,起身擦过她的肩,“随你。”漠然的声口刚落下,人已迈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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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难逃(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