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道,冷飕飕的风直往脖颈里吹,黑暗中隐有窸窣的声响。
燕云潇七岁的时候,曾孤身一人在这暗道中躲了三天。
他登基前那个夜晚,无星也无月,黑沉沉的宫城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彼时他正在窗前发呆,一个穿着深蓝色衣衫的人突然出现,平静中略带一丝焦急地道:“主子,有一大批刺客正在接近,请让属下护送您离开。”
面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小燕云潇并未惊慌。他接连丧父又丧母,经历了大悲大恸,再难有其他情绪。他看了看来人身上的衣衫,皱眉叫出了对方的身份:“蓝卫?”父皇给他讲过蓝卫的事情,蓝卫是只属于皇帝的私兵,只由信物差遣。
蓝卫应道:“是。事不宜迟,请主子迅速离开。”
小燕云潇静静地看着他:“我并无信物。”
“冒犯主子了。”蓝卫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摘下燕云潇脖子上的挂绳,挂绳下吊着一块纯白的羊脂玉,“此乃信物。”
蓝卫举起羊脂玉,慢慢地在烛光下转动,转到某个角度时,玉的中心出现了一个莲花的图案。蓝卫又取下自己的腰牌,腰牌右下角有一个相同的莲花图案。
小燕云潇吃惊地看着羊脂玉,这块羊脂玉是他周岁抓阄时抓住的,父皇亲手为他戴上,这么多年来从未离身。
“先皇曾下令,让属下誓死护主子周全。”蓝卫侧耳听了听殿外的动静,焦急道,“来不及了,主子,快走吧。”
小燕云潇点点头,蓝卫背起他从后窗逃出,在漆黑的宫城中拐来拐去,来到御花园一座假山后面。蓝卫在假山后轻轻一按,整座假山突然往旁边移动,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入口。
“这条暗道,是先皇告诉属下的。”蓝卫放下燕云潇,擦了擦汗,“您先进去躲躲。”
远处传来刀剑交锋的声音,渐渐逼近。
小燕云潇却没有下去,也丝毫看不出慌张。他看着蓝卫,冷静地问:“我父皇还说过什么?”
蓝卫一怔,随即笑道:“先皇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小燕云潇微微松了口气,眼中的戒备消失了。这是父皇突发恶疾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喊杀声已经来到了御花园门口,蓝卫焦急地望着燕云潇,燕云潇不再犹豫,进入了暗道。
关上假山入口前,蓝卫道:“先皇嘱咐过,在主子您成年之前,不能暴露蓝卫的存在,因此蓝卫不能与刺客正面交锋。属下现在去联系先皇留给您的大臣和将军,很快就来救您。”
蓝卫又道:“您等我。”
小燕云潇发现,这位蓝卫面目稚嫩,是个没比他大几岁的少年。
暗道门关上了,小燕云潇等了三天。
他不敢睡觉,没有东西吃,只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有老鼠啃他的手腕和指尖,蟑螂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他半昏半醒,又冷又饿,饿得受不了就咬破手指,喝自己的血。
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
三天后,当暗道入口打开,久违的亮光涌入,他以为自己已然身死,来到了天堂。
那晚的蓝卫把他抱了出去。后来,他和蓝卫隐瞒下了这条暗道,除了他们两人、以及已故的先皇,再也无人知晓。
此时,小邓子正举着火折子走在暗道中,燕云潇跟在他身后,笑道:“小椅子,那年你要是再晚一个时辰,朕就变成饿死鬼了。”
小邓子憨憨一笑:“是奴才疏忽了,忘了给皇上准备些吃的。”
两人在漆黑的暗道中走着,约莫半个时辰后,眼前陡然开阔。这暗道的尽头,竟是一个花香清幽、鸣禽间关的世外桃源之所。
百步开外,有一座古朴的小茅屋,茅屋前一湾溪水,几重垂柳。旁边的地里种着些蔬菜瓜果,还种了几株梨花。
梨花树下,有一方小小的墓碑。
燕云潇折了几枝梨花,放在墓前。他恭敬地磕了个头,望着墓碑上的字,神情温柔地轻声道:“母妃,孩儿来看您了。”
他从怀里拿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墓碑上的泥土和灰尘,将上面的刻字擦得一尘不染。一阵风吹落满地梨花,燕云潇却不去扫,任纯白的梨花花瓣落在墓碑上。
“母妃最爱梨花了。她常说,皇宫上上下下,只有梨花是干净的。”
“她还说,她的愿望便是在溪水边结庐而居,吃自己种的蔬菜,有一片自己的花圃。阳光好时弹弹琴,读读书。”
燕云潇轻言细语地说着,唇边带着一丝怀念的微笑。他今日只着一件白色便服,长发未束,梨花花瓣落在肩头发尾,宛如一场暮冬的雪。
小邓子侍立在一边,道:“淑妃娘娘最是温柔了,当年长垣宫上上下下,就没有不赞她温婉贤淑的。”
燕云潇怔了一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摘下发尾的一片梨花花瓣,碾碎在指尖,漠然地道:“温柔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落得被歹人毒害的下场。”
他收回目光,望着墓碑上的字,目露坚定:“母妃,您放心。再过三个月,孩儿便能为您报仇。到时候,孩儿必定将奸人挫骨扬灰,以平这些年的怨愤。”
小邓子道:“皇上,起来吧,天儿还没热起来,寒气入体就不好了。”
燕云潇摇摇头:“朕哪有这么娇弱。”他边说着,边站起身,小邓子帮他摘掉身上的花瓣,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小茅屋里面陈设简洁,只一桌一椅,一床一榻。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摆设一应俱全,桌上摆着香薰和茶叶,窗台上有几盆仙人掌。从窗户看出去,刚好看到地里紫色的茄子和绿油油的大白菜。
许多年前,燕云潇误打误撞地发现,暗道竟然直通一座山坳。他便亲自设计并搭建了小茅屋,种了蔬菜和梨花树。
屋内的陈设是按母妃的喜好布置的,他隔三岔五便来打扫一番,因此房里一尘不染。燕云潇心情不好时,会来此处喝茶,去小溪里捉鱼烤来吃,或者种种蔬菜,擦擦墓碑。做这些时,他的心情会一点一点好起来。
小茅屋后有一口水井,里面的水甘甜清冽,用来烹茶最妙。
小邓子轻车熟路地打来一壶水,在红泥小火炉中生好火,将水壶放在上面烧水。
燕云潇闲闲地靠在椅背上,把玩着折扇,道:“朕已经成年了,你也该把父皇当年留下的名单给朕了。”
当年先皇吩咐过,在燕云潇成年之前,不可暴露蓝卫的存在。面对强梁环伺,他怨过恨过,可最终也明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渐渐理解了父皇的安排。
父皇还给他留了一些人,名单在小邓子手里,同样是要等到及冠后才给他。
小邓子擦了擦额头上炙烤出来的汗水,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腰牌。这便是那年那晚,他展示给燕云潇看的那块腰牌。
他神情肃穆地在左下角轻叩三下,在右下角轻叩三下,又重叩左下角两次。啪嗒一声,腰牌分开成上下两片,一张折叠的泛黄纸张掉了出来。
“先皇曾说,这些人都是可用的忠臣,但时过境迁,如今的具体情形,还需主子您好好斟酌。”小邓子说着,把纸张递给燕云潇。
燕云潇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张,纸张泛黄破旧,墨迹褪色,是先皇的笔迹。他迅速扫过上面的人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来回看了两遍后,他将纸投入火炉,火舌很快吞没了泛黄的纸,只余灰烬。
“没想到。”燕云潇轻笑出声,“父皇真是深谋远虑。”
水已沸腾,蒸汽冲击壶顶,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小邓子拎起水壶,将水注入天青色茶盏中,茶香很快溢出。
燕云潇道:“讲些母妃的事情吧。”
小邓子挠了挠头,道:“奴才记得,淑妃娘娘最喜欢把皇上打扮成女孩子。”
燕云潇笑道:“母妃弹得一手好琵琶,怀着朕的时候,就想着生个女孩子,教她弹琵琶。哪知生了个男孩子,母妃失望了好久。”
“对,所以淑妃娘娘就爱把您当女孩子打扮,假装自己养了个女儿。”小邓子道,“奴才还记得,淑妃娘娘亲手给您绣了红肚兜,还爱给您扎两个羊角辫,绑红头绳……”
“咳……”燕云潇正喝着茶,闻言呛得咳嗽了起来,瞪了小邓子一眼,“有你这么话多的蓝卫吗?”
小邓子憨厚地笑道:“奴才现在是您的太监。”
燕云潇望着屋外的梨树,目露怀念:“朕记得,红头绳也是母妃亲手编的,她的手可巧了。对了,红肚兜上还绣着梨花呢。”
小邓子道:“皇上小时候长得漂亮,绑着羊角辫,比小姑娘还水灵。宫里的太监宫女们见了,全都忍不住要来抱抱您。”
燕云潇道:“可是太后却说肚兜和头绳是不祥之人所留之物,让丞相来收走了。那是母妃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燕云潇垂眸看着盏中的茶叶,没什么感情地重复了一遍:“他把我的红肚兜和红头绳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