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上了送她的马车,铭柔阁的大门彻底消失在身后的黑暗里,庄令涵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本来以为,这次的长安之行,她只需要刻意回避,便根本没有机会见到陈定霁。自己好好留在驿馆中照拂夏谦起居,待他们完成使命,再一齐回到邺城便是。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抵达长安的第一夜,就发生了如此惊心动魄的变故,萧毅差点被人毒杀不说,她还这么快,就再次见到了陈定霁。
他言语出格,他行为无状,所有的一切都只说明了一件事,他想要得到她。
就像上一世那场宴会上,他看向她的灼灼目光一样。
陈定霁的脾性,她再清楚不过,只要是他看中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夺到手里。
而他是齐廷万人之上的宰辅,年纪轻轻便手握军.政大权,又有什么东西他得不到呢?
要说这一世与上一世有何不同,便是庄令涵的丈夫,从周皇室的质子,变成了为周皇室质太子说情的五品小吏。
在长安,她没有任何倚仗。
陈定霁如果真的不顾一切要她,可以直接杀了夏谦纳她便是。这样做虽然对于目前的局势并无好处,可她到底位卑言轻,显然后果也没有任何坏处。
庄令涵故意向他透露萧毅急病的实情,其一是因为她猜到了陈定霁并不想让萧毅死,于是想要提醒他多加提防;其二是告诉他,自己有用,若真要强取,她破釜沉舟,他只会失掉一个有力的帮手。
她虽不通朝政,但也能猜到齐廷上下想要萧毅死的人很多,除了斛律氏的那些人,还有暗地里不满陈定霁大权独揽的政客。
无论如何,她都要借陈定霁的手保下萧毅,从而保下夏谦和她自己。
想完这些的时候,马车已然到了驿馆门口。庄令涵背好药箱下车,将其顺手递给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婢女磐引,因问道:“男君呢,是否平安归了?”
“男君子时便已经归了,现在还在房中等着女君呢。”磐引一面缓步跟在她身后,一面答道。
二人一一路过驿馆别的厢房,其皆已熄灯就寝。唯有她和夏谦所住的那间,黄纸糊就的门上还透着昏黄的光晕,隐约可见其中那瘦削的身影,立得笔直。
已经丑时过了三刻,他还在等她归来。
“枝枝,你终于回来了。”磐引上前打开房门,她第一时间便看到了夏谦疲惫的脸。但他望向她的眼里分明都是喜悦,在一室烛光温柔的映照里,她心下一片柔软。
那才是她庄令涵的丈夫,与她拜了天地高堂、行了结发同牢、饮了夫妻合卺,要白头偕老之人。
她几步上前,从后面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温暖,他的心跳有力,从上到下,都无比令她心安。
磐引适时地退了出去。
“枝枝你路上淋了雨?”夏谦紧了紧臂膀,转身回抱她,“要紧吗?会不会着凉?”
“都已经过去了。”庄令涵答非所问,任他啄她粉嫩的眼皮,而后又亲吻她光滑的玉颈。
夏谦轻拉她雪腕,想把她从身后带到前面来。
只是一瞬,她呼吸一滞,脑中忽然闪过在铭柔阁的画面——就在不久前,陈定霁也拽拉过那里,但强硬粗暴,手茧也令她生疼。
而她的丈夫却毫不知情。
心中的火焰突然扭作一团,一点一点将她刚刚拼凑的乱绪慌张地点燃,半融半烬。
挪着有些僵直的身体,庄令涵稍微往后躲了躲,挣开了夏谦的怀抱。
她用力将滑到小臂的窄袖又拉下来,遮住手腕,又佯装打了个呵欠,说道:“岚臣,等了这么久,怕是累了吧?枝枝服侍你沐浴完,就赶紧歇下吧,你本来身子就弱,受不得累。”
被突然中断了好事的夏谦有些懊恼,但又想到妻子说的话不无道理,便也起身,摸了摸庄令涵微凉的耳朵,道:“辛苦枝枝了,这么晚回来,还要伺候我。”
浴房里,热气氤氲。
夏谦坐于浴桶中,庄令涵在他身后为他舀水冲背,时不时于他肩颈处按摩推拿,让他得以早些舒缓疲惫。
这是夫妻二人都难得的舒朗时刻。
“我听说,那齐廷中书令陈定霁为人狡诈阴险,狠厉乖觉,今日太子殿下阁中宴饮,他可有为难岚臣你们?”庄令涵想起今日的种种,还是忍不住问道。
“出乎意料,并没有旁的什么。无论是齐相陈定霁,还是太子殿下萧毅,都只说些客套话,我和另外二位大人也就跟着奉承了。”夏谦语气淡然,也确乎是困意满满,“枝枝你呢?太子殿下在席上突然发病,我们几个都有些慌乱,连齐宫的太医来了都束手无策。你夫君我也是无奈,只能跟齐相说了枝枝你的本事,让他们来接的你。”
说着,他抬手握住了她为他捏肩的手,试探一般地问道,“枝枝,我知道,你并不想在这齐都抛头露面。但今日实在是事态紧急,我将你推出去,你会不会怪我?”
庄令涵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她的丈夫竟然会因此自责。
夏谦心细如发,自然是猜到了她大致的想法。先斩后奏固然不对,可他事后还是会向她道歉。
而庄令涵自己,却瞒着他,和另一个位高权重、明明在上一世就害她致死的男人纠缠不清。
她的丈夫光风霁月。
她自己却有如蛇鼠,存着私心。
她是个小人。
她愧对于他。
庄令涵稍稍蜷了蜷被夏谦握住的手,极力克制自己呼之欲出的眼泪,扯了扯嘴角,笑道:“岚臣,你又何必多虑?我医者仁心,又岂能见死不救?若是今日,太子殿下就此殁了,即使我们能顺利脱身返回邺城,我心中也会愧疚至极,又怎么可能会怪你?”
夏谦闻言,便将手放回水中,顿了一顿,又道:“太子殿下究竟何故?那几名齐宫太医都说不清病灶,枝枝你这样回来,想来,是药到病除了。”
庄令涵顿了顿:“其实是有人暗中投毒,那毒烈性不大,似乎是想让太子殿下缓慢死去。不过,”她又舀了些水,浇在夏谦肩上,他的皮肤白皙透亮,此刻也泛着红色,“太子殿下表面看起来精壮结实,实则体空内虚,这毒一入体,他便不支发作。”
“原来如此。”夏谦起身,她扶了他出来,拿了一旁备好的巾子为他悉心擦拭,耳边又听他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龙潭虎穴也不过尔尔,这一次幸亏有枝枝,不然太子殿下横死,恐怕我们几个的命,不是在此断送,就是回邺城交代了。”
庄令涵倒再也没有接话,扶着夏谦上了床,为他盖好被衾。
闭上眼之前,他已经筋疲力竭,却又嗫嚅着张口,模模糊糊说了一句,“枝枝,幸亏有你……”
她捏着被衾的手颤了一下。
待夏谦呼吸匀停,庄令涵才出门吩咐磐引为她重新准备沐浴的热水。
晚上出门这一趟,她来来回回都淋了一身的雨,加上折腾到了后半夜,她自然需要一个热浴来好好舒缓。
顺便仔细思量,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以及相应的对策。
适才犹豫良久,庄令涵始终没有把告诉陈定霁萧毅中毒这件事情说与夏谦。
那是她自作主张。
她也怕夏谦多想。
终于在桶中坐下,庄令涵长舒了一口气。她静坐片刻,便开始揉搓腕子和前臂、被陈定霁抚摸过的地方。
洗干净,一定要洗干净。
可她还在努力动作,忽然觉得呼吸不畅。
颈间有丝线勒着的触感,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夏夫人果然好净,这么晚归来,还要坚持沐浴。”
庄令涵心底透凉,原来是有人趁着她沐浴的时候闯了进来,无声无息。
而且,上来就是致命的死招。
刚刚还松活至极的身体霎时间绷得死紧,她自然知道,此刻稍微错了一丝差池,便是命丧当场。
“我好像……不认识阁下?”明明水下的手已经颤抖得快要支撑不住,庄令涵还是强作淡定,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软弱可欺。
“我是谁,不需要劳烦夏夫人你认识,”那黑衣人的声音沙哑,“夏夫人,你明明可以学太医们袖手旁观,却非要去救那萧毅,这也许就是你们做郎中的常说那句,医者仁心?”
“家父为周宫太医,我从小也颇通医理,”她咽了咽口中津液,想稍微远离那个还勒在她玉颈的细丝,“见死不救,又实在是我做不出来的事。”
“既然夏夫人如此多管闲事,那么我也只能多此一举了。”那黑衣人的腔调满是戏谑,“可惜了,夏夫人这样美丽的身体……”
未说完,脖间的细丝骤然收紧,庄令涵窒息,想伸手去抓开那细丝,让自己喘口气。
可是那东西实在是太细了,纵使她快把指甲抠坏,也根本抓不住细丝分毫。
“等一会儿,等夏夫人玉殒香消了,魂可以先别急着去地府找阎罗王报到。”细丝越收越紧,她的眼前只剩一片眩白,“可以留下来看看,看看我是怎么当着夏夫人夫君的面,怜爱疼惜夏夫人的。”
“做……做梦……”庄令涵逐渐不支,挣扎着咬牙说道。
可是背后忽然一股劲风刮过,那窒息的感觉消失了。紧接着,一尺血刀喷涌,溅在了浴桶旁边的地板上,浴桶上也沾了不少。
“咕咚咚”一声闷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庄令涵僵直着转过身,才发现刚刚还勒着他的男人,瞬间项上空空,只剩一具躯壳,正颓然倒地。
而那落地的声音和溅出的血迹,正是他头颅被砍掉的后续。
几乎同时,本来还氤氲着草木气息的浴房,立刻弥漫了满室的浓烈血腥之气。
她被这骇人场景惊得一动不动,连捂嘴尖叫都忘记了。
——因为她立马看了清楚,杀掉那个黑衣男人的人,恰是此刻站在角落里,还在擦着剑的陈定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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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