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之上,一名身穿神秘黑袍的男人收了神弓,漆黑如点墨,不带一丝眼白的眼睛,恶毒得盯着山下看,也不知透过密密麻麻遮挡着的树冠,究竟看到了什么。
宽大的兜帽盖住了头,却盖不住他脸上复杂交错的梵文,整张脸由黑红色的梵文织就,一路延伸至脖颈之上,再没入高高的领口之中。
用力一捏,神弓化作一团血雾消散。
同时收起弓的两人,与之同样打扮,面上也同样爬满了梵文,右手在胸口上划了一个古老的象征金乌的图案,而后虔诚得施了一礼:
“朱雀祭教,神剑射空了。大祭司在召唤我们,我们该回国祭阁了。”
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话语。像是被左右手控制的提线木偶。
两人的右肩上,皆停立着一只凶戾的尖嘴鹰隼,被称为朱雀祭教之人的肩膀上,却是空空如也。
一语毕,三人脸上黑红色的梵文,仿佛活了一般,诡异得缓慢流动了起来。
“走。”
朱雀祭教不甘得一挥手,正欲带手下离开,面前,却忽然被丢下了一只死鹰。
死鹰的头部被贯穿了一个血洞,正是朱雀祭教常年驯养的那只鹰。
朱雀祭教猛得一回头,只见他刚才站立着的,悬崖峭壁的边沿处,正站立着一名容貌俊俏,气度非凡的道士。
朱雀认得他:“谢状元。”
谢恒回以一颔首:“朱雀祭教。”
国祭阁尊大祭司为首,下设四大祭教——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依照实力依次坐席,分别管束下属的祭徒。
面前的这位朱雀祭教,便是祭教中实力最次的一位。
谢恒站得端方雅正,除了被撕了两角的道袍略显狼狈。
衣上的污泥与褶皱却完全不减其风貌气度。
谢恒不卑不亢道:
“圣上重疾缠身,国祭阁开坛祭天在即,朱雀祭教不随先生镇守国祭阁,共同商讨祈福之仪,反而远道而来,不胜荣幸。
怪谢某疲于奔命,有失远迎,无怪乎朱雀祭教一支穿云箭,欲取谢某之性命。怠慢了国祭阁,是为谢某之过,烦请朱雀祭教,代谢某向先生赔罪。
只是疑惑,先生之怒,是为我夺了他的人,还是为我取了他的物?”
朱雀祭教怒目而视,瞪圆了双眸,一双漆黑的眼盛满了凶光:
“大祭司万万年踽踽天地之间,行过山南海北、山川湖海,历经万千时易世变,舍生取义,天梯被斩断之际,甘愿放弃仙途,只为留在尘世点悟愚昧之百姓。大祭司碧血之丹心,天地可鉴,岂容你这无知凡胎置喙?!
为佑岐国风调雨顺,大祭司自行剔骨之刑,将己之骨骼分而镇守岐国三方,如今却要赠予花家的纨绔之女,大祭司不在乎,我却断不能容许!
刚才侥幸叫那妖女逃过一劫,本想暂放你们一马,既你不识好歹,且交出那妖女,让我替天行道,铲除了你们这对狗男女!”
谢恒轻笑道:“朱雀祭教可曾想过,祈福之仪国之深重,祭教离都城一日之久,为何先生不曾过问一句?亦是先生即至此时才行过问?”
朱雀祭教一愣,继而面色铁青,爬满了梵文的一张脸,显得更加诡异可怖,盛怒之下,声音尖细得仿若指甲刮擦于金石之上:
“那又如何?大祭司自有他忧虑繁忙之事,何从顾及方方面面?大祭司之大义,天地可鉴!”
谢恒却不放过他,一针见血道:“朱雀祭教乃国祭阁四祭教之一,先生忘记谁,都不可能忘记下首之祭教。”
朱雀祭教沉沉得后退一步,脸上黑红色的梵文流动得更快了,如同一条条烂臭的腐虫,正在啃食他的面庞。
五官仿佛融化了,渐看不清表情神态。
静候在一旁的两名祭徒,亦是如此诡态,两两相望,不由上前一步:“朱雀祭教,大祭司在……”
朱雀祭教怒道:“闭嘴!”
如偏执的疯子般瞪视着谢恒,似要将他的每一寸骨肉都嚼碎咽下。
梵文裹挟着灼烧精魂的剧痛,朱雀祭教游走在精神崩溃的边缘,狰狞过后,反倒哈哈笑了两声:
“谢状元一副大义凛然之貌,却又干净到哪去?若你真心待那妖女,又怎会待神箭逼近了才出手?不过是另有所图,不明对方深浅,借我之故加以试探罢了!”
谢恒揣有纸扎人的那只手臂一僵,明明纸扎人不曾踢踹与攀咬他,却宛如触电一般,皱眉看向袖口之际,仅仅掌心大的纸扎人,却已是踉踉跄跄得跳出。
刚触地便化为人身。
在宽大的袖摆中滚过一遭,花春盎头上的朱钗首饰已是不翼而飞,发髻凌乱如鸡窝,眼冒金星之余,不妨碍她单手叉腰,指着朱雀祭教谩骂道:
“你这尖嘴猴腮的丑八怪,私自违背大祭司的命令不够,嘴巴还恁臭,在我面前胆敢抹黑我家郎君!谁借你的熊心豹子胆?
整日在国祭阁里拿着鸡毛当令箭,阻挠我见大祭司,我老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今儿个,我就替大祭司清扫门户,免得来日你做出更加出格忤逆之事,平白玷污了堂堂国祭阁的门楣!”
谢恒深深看了花春盎一眼,面有愧色一闪而过,却又转瞬不着痕迹得看向他处。
被兜头骂了一竹筐,朱雀祭教的精神再度癫狂:
“小小妖女,口气不小!今日我便了结了你的小命,省得你玷污大祭司的骨骼!怪就怪你胃口太大,好好的丞相府千金不当,非要觊觎不属于你的寿数,纵人间风花雪月的快活。荒山野岭,命丧贼匪之手,当是你殡天的判词!”
又转而朝谢恒冷笑道:
“谢状元今日之死,怪只怪你既不愿久居庙堂为国为民,也不愿守儿女情长遵父母之命,只愿出卖美色,攀高门大户金枝玉叶的门楣,行此等类面首之捷径,以待来日一步登天、饱食终日!既蹚了这趟浑水,就得为你的抉择付出代价!”
撂狠话间,朱雀祭教的手快速结下一个古老的法印,两个祭徒在旁配合,而后,停留在两个祭徒肩上的鹰隼,尖鸣一声,两相盘旋着直窜高空。
流泄下遥远沉重的祝词,再一回眸,一个祭教两个祭徒,如同拉磨的驴般围着一个圈旋转,将山顶之上的平地占据,并将花春盎与谢恒二人围在圈中。
犹如高崖之上坠下的三千尺飞瀑,围成圆形立柱将两人包围。立柱之中,闪现着一个又一个穿着黑袍之人,面貌与国祭阁这三人长得一模一样。
被卷入阵中的花草树木,瞬间枯萎凋谢,失了生息。
猝然,无数黑黢黢的触角自立柱中伸出,蜿蜒卷曲,所触之物瞬间被其缠裹吞吃,连点灰都不曾留下,于天地间消散了个干净!
触角越伸越长,像虫豸一般恶心,几次三番划破花春盎蓬起的裙裾,反而远远得避着谢恒,几步范围内难得一片净土!
“完蛋,这劳什子法术!”花春盎刚刚拉出长弓,便不由被这快速滚动的立柱弄得头晕目眩了起来,“怎么凭空变出了这么多丑八怪?!”
“大祭司救命!”
花春盎绝望得大喊一声,刚刚触及长命锁的小铃铛准备摇响求救,小巧细腻的葇苐就被一只粗糙的大掌包拢握住。
收起的长弓重新被抬起,谢恒的另一只手,抓握住锋利的箭尖,划过箭尖顺着箭身后退,直到包拢住花春盎握于弓把上的葇苐。
仿佛断绝了痛感,眉头不曾皱过一下。
手上缠裹的衣袍长条,瞬间被划破掉落,刚被神箭贯穿并包扎止血的伤口,黑洞洞得暴露在外,因由新的割伤,再次流起了汩汩的鲜血。
温热而粘稠的鲜血在掌心的贴合下,摩挲着花春盎的手背。
看着被鲜血染红的箭矢与双手,花春盎呆呆得微张着嘴,既忘记继续摇晃小铃铛求救,也不懂说上一句慰帖之语。
呆呆得愣由谢恒抓立着,更忘记了躲避触手的攻击。
但不知为何,自从与谢恒肌肤相贴,恐怖的触手就不再攻击她了,密密麻麻得只将两人围住,并狰狞而不甘得扭动着。
“危险在前,你首要该向你的夫婿求救。”
谢恒就着花春盎的手往后一拉,陡成满弓之势!
几乎同时,《道门真经》被高高抛起,于高空之中受风力影响迅速翻页,谢恒草草看了数眼之后,在道书落地之前,收回了目光。
“闭眼。”
囫囵间,花春盎听话得阖上了双眼。
泼墨般的黑暗中,低沉冰冷中掺有淡淡磁性的嗓音闯入慧府。
花春盎第一回发现,没了田宅宫的遮蔽,谢恒的声音竟是如此好听。
不由色令智昏,于这危亡关头,用空闲的小指刮了刮谢恒的掌心,并由衷得夸赞道:“郎君~~~你的声音真好听。”
谢恒覆盖着花春盎一双葇苐的手一紧,将这份心猿意马无情斩断:
“……倍化之术,由真身分出无数分身加以迷惑敌人。其中,实力最为强横的当属真身,但同时,想要破除幻术,也该从真身入手。
你的肉身由先生亲手裁剪,被赠得一息属于先生的天地机缘,因而慧府通明,可天然堪破妖邪傀儡之本质。”
好在色字当头,花春盎没完全丧失理智,依着谢恒的点拨,努力用慧府观察着,很快发现了端倪:“郎君~~~我看到了三个红点,两颗稍暗,另一颗比之要亮堂许多!”
这一回,不用谢恒再指导,花春盎便将箭尖对准了最亮的那颗红点。
谢恒就着她的手一松弦,箭矢破空而出,顿以雷霆之势穿破重重触须,并径直射中其中一具黑影的眉心!
重重障碍遮掩下,无人注意到的是,箭矢贯穿黑影前夕,三具真身脸上黑红色的梵文,猛得流窜,竟是化作一只只毒蛇,大口纷纷张开,将三人几乎融作一团的五官吞吃了个干净!
振聋发聩的爆炸声响起,一个巨坑被炸出,顿时乱石飞溅,立柱碎裂,无数团血雾从中炸开,连同在立柱之顶盘旋的两只鹰隼!
花春盎有所感得睁眼,尚不待看清究竟发生何事,只听凌空传来气浪中衣袂猎猎作响的声音,随后宽大的道袍兜头盖来,谢恒反手抱着她坐下。
恰《道门真经》掉落在一旁,谢恒将其捡起,借由月光穿透未散尽的血雾漏进的光亮,浅浅一翻,再借着指尖未干的血渍,在道袍的内衬上画了一道符,道袍上顿时金光一闪,如千年龟壳般圆圆鼓起,硬如磐石,躲开了石雨及血雾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