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陡变。
热闹的街市,成了林立的竹楼。
只见干净的道路两旁,整齐得立着两排的竹楼,外形一致,高度也一致,仿若画中拓印出的一般。
不见人影,不闻风声。
这份死寂,到底被打断——
只见空空如也的街道的尽头,忽而吐出了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两道人影。
小胖墩最先脸朝摔在地上,花春盎四肢挥舞惨叫着,就要摔压在胖肉垫上时,只觉腹部一紧,拦腰被抄了回去。
第三道人影闪现,花春盎一回头,见果真是谢恒,甜甜地喊了声:“郎君~~~”
谢恒:“……恩。”
待被放下,花春盎单手叉腰,指着摔懵了起不来身的小胖墩骂道:“小胖贼,还我的酥饼!”
小胖墩一听,只将摔出衣襟半角的酥饼,重新塞了个严实,随后艰难得从地上爬了起来,骷髅头骨上沾满了泥土。
好在最近并未下雨,地上并不潮湿,双手好一顿拍头骨,总算拍了个干净。
花春盎催促道:“酥饼!”
小胖墩将双手放下,自然垂在身体两侧,依旧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盯着花春盎的眼神既委屈又无措。
花春盎恼得撸起裙袖,伸手欲抢,小胖墩连忙双手护住了胸口,胖爪子抓得倒挺严实,让她无懈可击。
在花春盎放弃抢夺后,小胖墩迅速从裤兜里掏出了三枚贝壳递给了她,并央求道:
“漂亮姐姐,我把我的钱全给你了,求你把你的酥饼给我吧。”
奇的是,此时此刻,小胖墩说话不结巴了,汗也不流了,除了戴着的骷髅头骨依旧显得怪异,倒只像个略愚笨的胖小孩了。
谢恒静静得注视着小胖墩,不置一词。
这三枚贝壳被统一雕成某种动物的图案,贝壳光滑无瑕,好看不假,却也不能充当货币啊!
花春盎被这三枚“钱”给气笑了,将他手掌上托着的贝壳重重拍掉:
“别说这酥饼一块三枚铜板,你这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连一口都买不了。从小到大,就没人敢从我花春盎手里抢走东西!小小年纪不学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家在哪里?带我去!我得给你爹好好告告状!”
小胖墩盯着地上的三枚贝壳,想捡又不敢捡,摇头道:“我没有爹。”
花春盎追问道:“你娘呢?”
小胖墩继续摇头:“我也没有娘。”
花春盎不由奇道:“那你家还有谁?”
小胖墩答道:“我爷爷跟我大哥。”
“走,跟我一起去见你爷爷,非得让你长长教训!”花春盎终于来底气了,拉着小胖墩就要上门讨说法。
呆呆傻傻的小胖墩终于慌了,哭着央求道:“求求你了,漂亮姐姐,不要告诉我爷爷,我爷爷要知道的话,又要生大哥的气了。”
哭得却也假,只是干嚎,半颗泪珠不曾掉落。
花春盎越听越迷糊了,只觉得愚笨恐怕会传染,于是放开小胖墩,默默退回了谢恒的身边,方继续问道:“你做错事了,关你大哥什么事?难不成,是你大哥指使你偷东西的?”
“不是不是,我大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哥!”小胖墩连连摆手,“我爷爷不让大哥出门,每晚大哥偷偷出去,爷爷都会生气,不给大哥饭吃。大哥饿得只能吃白蜡烛……”
花春盎打断道:“佛吃香,鬼吃蜡,你大哥难道是只鬼吗?”小屁孩瞎话都不会编。
小胖墩一听,立刻急眼了:“才不是!我大哥才不是鬼!他能吃饭能出门,才不是鬼!”
花春盎被他骤然放大的声音吓了一跳:“傻不隆冬的,我又没说你大哥是鬼。”
小胖墩一听,尴尬地扣了扣骷髅头骨,问道:“漂亮姐姐,我还没说完,我要继续说吗?”
花春盎点头:“继续啊。”
小胖墩“哦”了声,思考了几息说到哪儿了,才继续说道:
“大哥以前最喜欢吃梅干菜扣肉酥饼了,我走了好久的路,才找到了卖的地儿。可我明明带了钱的,那摊贩叔叔却不肯卖我,我只好日日走好远的路,去那摊位前等着。只是外面实在太热了,每一回去,都热得我很是难受。”
小胖墩这一提,花春盎才发觉,这座村落阴凉得很,倒没有多冷,只是衣袖衣领处仿佛总有凉风溜进。
原先高悬于苍穹的金乌,也不知躲进哪朵云里去了,常年生活在如此阴森之地,也难怪小胖墩俱热了。
自然,小胖墩浑身的肥肉,也是他俱热的一大要素。
花春盎替摊贩鸣不平道:“你那哪是钱啊?三枚贝壳就想换值三铜板的酥饼,哪块天掉下的馅饼,把你的脑袋砸晕了?日日走远路的功夫,够你回家取钱买几回了?”
小胖墩红着脸争辩道:“这就是钱!我们部族花的就是这样的钱!”
骷髅头骨漏出的耳朵,又红又烫。
见花春盎不信,小胖墩急赤白脸地解释着,尽管戴着骷髅头骨的他,无法完美得呈现出急于表达的心情:
“这是遥远的天牝(pin第四声,泛指海)生出的宝贝,只有爬过比天都要高的山,走过比大河更长的沙漠,行过很远很远的路,与凶猛的妖兽决斗,历经无数的磨难的勇士,才能被祂授予象征奖章的贝壳!贝壳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花春盎被这一通解释唬了一跳,看着小胖墩笃定的样子,竟也不确定了,单手挡在唇边,侧向谢恒小声询问道:“郎君~~~雍州的贝壳竟是如此珍贵吗?”
谢恒解释道:“雍州被三大州以夹角之势包围,多平川无天牝。远古时期,贝壳稀有,确实以贝壳作为流通的货币,各大部族的首领,会请技艺最高超的雕刻师将信仰的图腾刻在壳面上。这三枚贝壳表面雕刻的主体是蛇,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附生的部位截取自大虫,青牛以及大鹏鸟。”
花春盎睿智地眨了眨眼:“远古是多远?”
谢恒:“……很久以前。”
花春盎醍醐灌顶,什么部族什么首领,这小胖墩以为自己是远古的野人吗?呆呆傻傻的小屁孩,还知道骗人前做点功课!
于是胸有成竹地再一次直指小胖墩:“哦,我知道了!小胖墩,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偷偷掘了谁家祖宗的墓,把祖宗墓里陪葬的贝壳跟人家的头骨全给偷出来了?小胖贼,竟是不止偷了我的酥饼,小小年纪是个惯偷啊!”
小胖墩二次争辩道:“才不是呢!这是黄金冢赐予我的圣物!黄金冢世世代代守护着我们的部族,让我们部族长长久久得繁衍下去!只有黄金冢自愿赐予的圣物,才具有庇佑的力量!”
花春盎嫌弃道:“哪门子的黄金冢?若你有黄金,还至于用破烂贝壳换酥饼吗?”
谢恒扶额:“……先人遗骸敬称为黄金。”
花春盎多眨巴了两下眼睛:“……这样啊。”
趁着二人眼神交汇之际,小胖墩拾起地上的贝壳转身就跑,结果刚迈出一步,脚掌就被飞窜来的一张符给绊倒了。
此符并无黄纸依托,是为指尖血点于虚空中所作虚符,绊倒的瞬间,透明的虚符就自燃消散了干净。
花春盎注意到了谢恒指尖的小伤口,惊讶道:“郎君~~~你不怕疼啦?”
谢恒:“……恩。”
花春盎朝谢恒竖起了大拇指:“郎君~~~你不仅提升了胆识与勇气,这张符你还没有翻阅《道门真经》,你是抽空研读了《道门真经》的!”
两厢加持,花春盎由衷赞许道:“你果然是天底下最优秀的郎君!”
谢恒:“……恩。”
花春盎随之一屁股坐在小胖墩的身上,双手搭在骷髅头骨上,蓄力准备将其拔下:
“管你尸体坑还是黄金坑,我倒要看看,你这骷髅头,到底是人骨还是熊瞎子骨!”
骷髅头骨不小,奈何小胖墩肥肉过多,将其塞得满满当当的。
小胖墩只觉脑袋快搬家了,双手拼命将骷髅头骨往回扒拉,并惊恐得大喊道:
“圣物不能摘!摘了圣物是会被诅咒的!黄金冢会发疯发狂,愤怒的黄金冢会杀掉部族所有的人!”
“咿呀——”
却在这时,只听不远处传来老旧窗户被推开的声响。
循声看去,是距离几人两座楼远,距离村口较近的竹楼的二楼小轩窗被推开了。
窗户只推开一点,刚好露出对方的脸。
只见整张脸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细麻布,只露出了一只生了肉翳的左眼。
以如此角度看来,对方正在弯着腰,偷看他们。
也不知生满肉翳的一只眼,能看清什么。
小胖墩吓得将脸重新埋回地里,将自己缩成一团,惊恐得浑身发抖:“咒人!咒人出来了!别看到我,别看到我!被咒人看到的话,是会倒霉的!”
花春盎也被这个诡异的咒人吓了一跳,只得放弃拔骷髅头骨,从小胖墩身上爬起,凑到了谢恒身边才有胆问道:“小胖墩,什么是咒人?”
小胖墩虽吓得够呛,但回答起问题来嘴皮子倒是挺利索的:
“活着作恶多端的人,祂是不会宽恕他们的,得不到神明的祝福,就不能够复活!但是恶人快死的时候,骗取了爷爷的信任,假装自己是善良之人,让爷爷救活了他。
祂很生气,于是指挥着黄金冢中的圣物,将恶人变成了咒人。咒人永生永世将被诅咒,肉身腐烂生蛆,见不得阳乌,靠近他的人都会倒霉!
咒人只有在晚上才会出现,为什么白天让我遇见了?完蛋了,完蛋了,我要倒霉了,要倒霉了!”
一遍遍念叨着“倒霉”的小胖墩,干嚎着又哭了起来,双臂用力地抱住了骷髅头骨,仿佛这样,就能屏蔽住咒人的视线,假装自己没被其视线波及过。
但是,要是小胖墩愿意抬头看一眼的话,定是会更加崩溃的,因为,不远处二层竹楼上的咒人,从刚才起,就一直保持着固定的姿势在往这边偷看。
花春盎只觉得周围更加阴森了,不由双手抱住谢恒的手臂:“郎君~~~这里好生古怪,我们回去吧。”
被抢走的酥饼,也不想要了。
结果刚说完,只听断断续续的铃铛声传来,非是咒人发出的,却是花春盎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在响。
三日禁令未解,大祭司竟是主动联系她了!
花春盎开心地喊道:“大祭司!”
但是,只见长命锁的前方,并未投射出熟悉的虚影。
花春盎复又主动摇晃着长命锁,其下的三个小铃铛并不按照她晃动的频率响,依次按照原有的频率晃动响起,断续又规律。
“不是先生。”谢恒解释道,“铃铛交错而响,是为先生骨骼的因果伴生。雍州是先生四肢骨埋葬之地,铃铛会带领我们找到正确的方向。”
花春盎所戴的长命锁,是很久以前,大祭司亲手制成的。与大祭司有特殊的因果关联,因此能与其埋葬的骨骼共振。
此事是在河畔联络时,师生二人告别完,大祭司以秘音交代的。
想来也知,遥影术再迟一点掐断,就得被混世魔王逮住聊个天昏地暗,此远游怕是难以为继。
且说,人之一生,能与之产生纠葛,最终结成因果之死物少之又少,非是亲手制成亦或长久带在身边此等普通之事能结成的,此物定是深深影响过此人,或是悬梁刺股的仕途,或是忠贞不渝的爱情,或是舐犊情深的亲情……终其一生影响之,神亦是如此。
不过大祭司并未言及,与长命锁的因果因何而起,也并未言及,为何将牵绊送给了花春盎。
花春盎并不知此间内情,谢恒简单跟其解释了下,她依旧不大情愿道:“可是这里好生古怪。”
怪气又阴森的,若只待上半日一日倒也勉强,可要是十天半个月都找不到大祭司的骨骼,难不成得在这常住下去?
谢恒:“此处是蜃笼,蜃笼复刻往生或现世的某段场景,维系于或人的执念,或妖的遗泽,或鬼怪之力,或花草树木修成精魅之气……
现世民不聊生,灵气凋敝,鲜有魑魅魍魉能加以影响,非是借以外物而不能。想来是借了几分先生的因果,靠着先生四肢骨所带之神力,得以维系。”
花春盎目露欣喜之色:“既是虚假的场景,我们又是活生生的人,我们在蜃笼里受重伤也不会死亡了?”
若不会死亡,自也不必害怕长相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了,不过是长得吓人些罢了,不足为虑!
谢恒:“蜃笼游离于三界六道之外,生人若误闯其中身亡,将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花春盎惊叫道,“那更恐怖了!”
拉着谢恒就要往村外走:“郎君~~~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大祭司的骨骼什么时候都能取,我们先回去带些防身的武器最是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