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老头坐于登风厅高座上闭目养神,听到门外阿婧求见的声音,微微愕然,高声应了。
阿婧推开门,望见鹤老头愈发苍老的身影,顿了顿,踏步而入。
鹤老头看着她平静的脸,道:“看来你完全好了,难得、难得。”记起多日前蓝忱恍若失去所有的神态,他有些感慨,总算不管哪个都已无大碍,他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阿婧没有立刻作答,先拱手一礼,她是有点紧张站在此处的。为离开魔窟,她曾对鹤老头不敬。或许鹤老头没有放在心上,但她不能当作没有发生。
“说明来意前,我得向您道个歉。”阿婧弯身说,“此前阿婧得罪之处,望鹤老不计前嫌。”
鹤老头板起脸,严肃反问:“若我不肯呢?”
阿婧一怔,旋即又道:“此乃您的自由,倘若有要求,您尽管提。”
一番说辞诚意满满。
鹤老头莞尔,“我确有一要求。”
“您说。”
“你呀,何时能放过我徒弟?”
鹤老头语气正经,话语内容却有调侃之意。
阿婧不明就里,她已做打算放弃蓝忱,而蓝忱又已经成亲,如何叫不放过?阿婧抬眸,看鹤老头面带笑意,不免困惑,“您是何意?”
鹤老头不由失笑,这个小姑娘竟是迟钝的,也难怪徒弟为情所困了,他收回心神,话锋一转,“说吧,你为何找我?”
阿婧站正,斟酌一下,回答:“您能与我讲讲徐义这个人吗?”
知道真相那一天,她犹如死过一回,重新活过来了,就要面对一切。
唯一后悔的就是,没能亲口询问徐义为什么要做那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尽管了解原因改变不了事实,但至少可以认清这个人。
鹤老头思索片刻,端正神色,问道:“那你能告诉我你家发生的事吗?”
他一直以为徐义保有侠义心肠,只是不容他罢了,可确定徐义与阿婧之间的仇恨与父女关系后,鹤老头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阿婧简明扼要的讲述了那段从未忘记的过去,以及徐义让护卫冒充他本人欺瞒一事。
听完,鹤老头沉默良久,表情变了又变,从惋惜到不解又到了然。
阿婧观察鹤老头的神情,也不知他有何想法,心有几分好奇,只没有发问,等着他开口。
沉默过后,鹤老头开始叙述他与徐义的往事。
原来,徐义除了是徐生徒弟,还是他的义子。他与鹤老头本都该是拨云门的传人,最后一个成为闵庄主,一个成为魔窟魔主。
阿婧不免唏嘘。
“阿婧,徐义是个对武功拥有极致要求的人,你知道他崇拜徐生,但或许不知,我这只左眼是他为抢走‘拨云九式’所害。若非你蚕婆婆和她师父‘杏林仙子’搭救,我右眼恐怕好不了,或许已经是个彻底的瞎子,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为拨云门报仇。”
阿婧愕然,一双杏眼在瞬间的睁大后眨了眨,面上恢复平静,可是,她不知作何反应。徐义所作之恶,比她以为的还要多。
鹤老头接着说:“他是个狠人,也是矛盾的人。”叹口气,他沉了语调,“阿婧,你对名声怎么看?在江湖人看来,魔窟一直是魔教,名声极差,你介意吗?”
阿婧静了静,“我介意过。”
“那你觉得我和阿忱是什么样的人?恶人,还是好人?”
阿婧沉吟片刻,有点难为情的道:“初识您时,我以为您是恶人,可发现您轻功极高,若是恶人,我没可能威胁您的。”
那时的她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鹤老头和气的笑了,“但即便如此,你还是会对魔窟心生排斥与反感,因为它是江湖上有名的魔教,因为魔窟人戴着可怕的铁皮面具。”他语气肯定。
阿婧颔首,没有反驳。
“我也同你这样在意过,但在知道萧轩与秦江参与谋害拨云门的事后,想开了。名声固然重要,怎么得到名声的行为也重要,若两者存在矛盾,我以为,后者更重要。”
鹤老头陈述道理,目的并非教导,而是有感而发,看阿婧神情似在思索,他道:“现在你能明白徐义为何那么做了吗?”
阿婧眼望鹤老头,“嗯”一声,其实当要讨论“名声”这个话题时,她将过去的事情大致回想一遍,就明白了。
“徐义在乎名声重于行为,为此,他可以入赘闵家,可以欺瞒我阿娘,后面可能东窗事发,让闵予知道了,被威胁,他必须做出取舍,故而杀害家人。”阿婧一字一句说完,心内一阵剧痛,声音颤抖,“他已然忘记作为一个江湖侠客的初心。”
鹤老头悲哀的叹了声,点头,“正是如此。”一顿,又提醒,“你还没说怎么看待阿忱。”
阿婧抿了抿嘴,以为跳过的话题再度被提起,她沉默了,心绪漂浮着,有些混乱,她不想与别人讨论蓝忱。
“不好说?还是在你心里,阿忱是个坏蛋?”鹤老头不愿阿婧因为蓝忱的身份讨厌他,这个徒弟从不在乎旁人看法。
既然徒弟不讲,就由师父来解释吧。
阿婧摇头,“他不是。”
“哦?为何?”鹤老头奇道。这般斩钉截铁,小丫头不介意阿忱是魔主吗?
魔窟所行刺杀之事是不完全正确的,只不过,因着鹤老头不再在乎所谓的名声,把报仇当成首要任务,采取何种手段已是无关紧要。并且,魔窟这一存在还能压制其他魔教兴起。
一举多得。
但阿婧不肯多言,即便鹤老头重复询问,她都只是睁着无辜的眼睛,一言不发。
鹤老头放弃了,只好道:“阿忱随性而为,不喜解释。你若对他有疑惑却不好问的话,不妨与我讲,与他多年师徒,我多少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阿婧一愣,懂了鹤老头的目的,他以为她与蓝忱之间存在误会,阿婧苦笑道:“我今日找您不是为他。”
既然蓝忱做出选择,她会尊重,自然也无关误会否。
鹤老头颔首,不再过问。看阿婧的样子,不似那种极其重视声名的人,与阿忱今后会如何,皆看他们自己的缘分了。
阿婧又问:“鹤老,听云蚀讲,魔夜擅长一种吸食人血的‘血魔功’,威力骇人,您可知道怎样对付?”
能够打败昔日魔窟之主魔宿,鹤老该知道破解之法。
这便是阿婧想要了解的第二个问题。
“学会‘拨云九式’就可。”鹤老头如实说,意味深长的看着阿婧,猜想她的用意。
阿婧迅即想起蓝忱提过的话,恍然大悟的“哦”一声,当初拨云门周掌门应该就是靠“拨云九式”消灭血魔宗。
“只可惜最后两式让徐义拿走。”鹤老头有点惋惜,“虽然我学过,但有些招式对照秘籍练习会更好,我并未全部掌握。”
阿婧眉间一凛,抱拳,毫不迟疑道:“既是如此,我去将秘籍从徐义手里抢回来。”
看她神色认真,鹤老头不禁有些欣赏,也明白她要做何了,道:“纵使想拿回怕也不能,听说他已失踪,而叶默死了。”
闻言,阿婧怔住。
……
闵思卓在萧家的帮助下,连续多日苦寻徐义不得,是以只能求助于其他武林人士帮忙,希望他们若有相关线索,能及时告知轻风山庄。
话虽如此说,但心中不详的预感随着寻觅无果而加剧,闵思卓更怀疑那具尸体并非叶默而是徐义。
自然,感性上,闵思卓是不愿如此的,他也没有放弃寻找。
江湖上不少人相信叶默是魔夜这件事,也接受他已死的结果,还由此推测是闵庄主发现叶默身份后所为,只是不知何故,失去踪迹。
闵思卓在素州待了长达半月之久,终于,在收到家信后,不得不带着轻风山庄的人返回晴城。
轻风山庄。
闵思卓一进门连衣服都没换,也没去见闵心若,就径直到闵老庄主房里。老庄主躺在床榻之上,脸色苍白,嘴唇苍白,呼吸时重时轻,病态明显。
闵思卓坐到床边,轻声喊:“爷爷。”
老庄主睁眼,艰难张嘴,“思卓,你回来了。”
“嗯,孙儿回来了。”
“爷爷怕是撑不下去了……”
老庄主说辞含糊,闵思卓却听得分明,哽咽道:“爷爷,您不说胡话,好好养着,家里的事情都有我,您不用担心。”
“与我讲讲吧,你小舅舅的事。”闵老庄主浑浊的眼里有了泪花,“莫再隐瞒,我已从你母亲口中知晓。”
信中只写老庄主病危,催促闵思卓回府,闵思卓不知还有内情,听爷爷发问,他长叹一声,瞒了这么久,始终瞒不住。
闵思卓将闵予是“桔梗公子”的事委婉道出,过程中,闵老庄主未置一词,但一直睁着眼,表示他在听。
话落,老庄主没说话,闵思卓也保持缄默。
过了会,老庄主开了口,语调艰涩,“思卓,你报仇了吗?”
闵思卓不知闵老庄主何意,是希望他报仇?一时间,他有点纠结,默了默,终究道:“爷爷,小舅舅是罪有应得,我不会给他报仇。”
老庄主脸色变得严肃,望着闵思卓,表现出生气的模样。
闵思卓虽担心老庄主身体,可又做不到欺骗,因而没法退让,只是纠结的看着他。
室内气氛沉滞。
半晌,老庄主笑了,不算开怀,但是带着释然,“你能坚持自己的原则,我也就放心了。”
“爷爷……”
“趁爷爷还没死的这几天,就把山庄的事交代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