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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灯时,阖业硕批完了些许公文,便去了后花园。天色虽渐渐暗下来,他也不差人点灯,只一个人坐着,揉了揉疲乏的眼。
他感到有光,可那光亮却定在那里了。半晌,他才抬起头来。烛影里,那个久违的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来人手持宫灯,身着一袭素雅的白色男装,腰间挂着一个青色流苏荷包。发髻如男子般高高挽起,其间插一根玲珑剔透的白玉簪子。眉清目秀,不施粉黛。
烛光朦胧,满目恍惚。
是他!正是当初他微服出宫时遇到之人!阖业硕揉了揉眼睛,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
那是疆内学子赶考之日。阖业硕与翰琼一道出宫,看看那考场周围是何模样。
阖业硕打量着一群群的读书人,猜想着哪些人会经过层层选拔,成为天朝臣子,甚而最终脱颖而出,与自己对面共事。
本是如常的一次暗自出宫,不想却有了这不期而遇,生出了这许多事来……
“羽伦哥——”好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传入阖业硕的耳里。
阖业硕仍是记得,纵是未得见人,单听那喊声,竟惹人心生欢喜——如此朝气蓬勃且满怀期待。
阖业硕转头望去,便见一个湛蓝垂缨荷包从眼前飘过。
那一身清凉白衣的小公子,身姿轻盈,如一阵风般,从阖业硕身边跑过,未多余半眼目光于阖业硕。
“等等啊——”他欢欣雀跃地叫着,后面还跟着一个小书童摸样的人。
这“小书童”模样清秀,与那“小公子”年龄相仿。
“幸好你没进去。否则我家小——公子可要难过了。”“小书童”笑着,咽回去了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声“小姐”。
“不知这位‘小公子’,欲找在下有何贵干啊?”那学子笑着作揖问道。许是他们都着一身男儿装,阖业硕未曾察觉,二人眼里皆是流转着温柔缱绻的光。
“‘小公子’我今日前来嘱咐你几句。顺便——”“小公子”眉开眼笑着,“顺便送你样东西。”说着,举起荷包晃来晃去。
随即,两人的声音低了下去,不知窃窃私语了些什么。一会儿,两个人都咯咯地笑了。那“小公子”的笑声不若一般男子,少了些粗犷浑厚之气,多了些轻柔细腻之感。
笑声过后,“小公子”故作正经地清了清嗓子,眉飞色舞地作揖道:“羽伦兄,十年寒窗苦,成败且看今昭。望您今日如我般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
二人相谈甚欢,却是未加留心,不远之处,有人默默地瞧着他俩。
方才那飞身而过的年轻公子,如今站在那里,容得阖业硕慢慢地欣赏了。
他下颌微尖,那透粉的面上,嵌着如此清澈通亮的一双眼。
阖业硕初次看到,世上有人笑得如此肆意真切,望人之眸,如此热烈欢然。
他不禁心下喃喃——这般畅快惬意之笑,是何滋味?难不成朕之过往,竟是不会笑的么?
被这“小公子”吸引着,阖业硕便是顺带留心了一眼他那兄长——那学子着一身藕褐色素衫,身姿俊朗、眉目分明。
阖业硕只观其面相,便猜他是出身书香门第之人。
他们是兄弟么?还是——其他?
这般嬉闹了一番,阖业硕都看在眼里。待那学子进入考场,阖业硕便忍不住调侃起这“小公子”来了,“既然你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怎么自己不进去考啊?”
“我……我是太优秀了。此等考试,不屑于参加。我的才华,得是皇上才有资格考的。”她乐得穿了男装出来,聒噪得不行,怎知胡乱提起之人,竟是站在跟前了呢。
“朕……”阖业硕憋住笑,赶忙将“朕”改成“真”,“真得考考你了。”
“你又不是皇上。凭什么考我?我看,你这年纪,也该进去考试吧。你都没去考,还问我。你是什么人啊?”“小公子”打量了一下阖业硕,也未曾上心,心想管他是谁呢,自己是来看羽伦哥的。
“在下硕业阖。”阖业硕眼珠飞地一转,也不怪他无理放肆,却也没预备将实名说予别人,只胡乱应付了。
“手有豁?” “小公子”却是没太听得清,低声自言自语,“怕不是脑有豁吧!”
这一答,听得翰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请问‘小公子’叫什么名字啊?”这边阖业硕用力憋了笑,饶有兴味地反问道。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还问。我就叫‘小——小’啊!”这次换作小书童笑得喷了出来,样子可不比翰琼轻。
这点小把戏怎么逃得出阖业硕的火眼金睛,神都不消劳一下,便猜到他一定在撒谎,心想逗逗他也好,反正素日里,也难得和人打趣。
“公子真的叫‘小小’?”阖业硕指指那“小书童”,“那他怎么笑得这么诡异?”
“我就叫“小小”!笑怎么了?他刚才还笑了呢!”“小公子”撇了撇嘴,自作聪明地指了指翰琼,应付得倒是快呢,“那你叫什么呀?”
“呃……在下翰琼。”虽是如实说了,可“小公子”仍是没留了心,听走了耳去,“什么?‘很穷’?”
这一出鸡同鸭讲,阖业硕觉得甚是有趣,便再细问,“小兄弟,你是哪家公子啊?”
“赫靖家。”不等“小公子”开口,“小书童”倒是答得挺快。
“是修史的赫靖灏骞家吗?那赫靖灏骞,是你爹?”阖业硕只是随口问着,谁又能知他后来对赫靖浩骞的盘算便不只是那史书了呢。
“是又怎么样?”“小公子”拉了“小书童”的衣角,挤眉弄眼着,略显责怪。
阖业硕看破“他”的小把戏,却仍是满眼笑意,“那就还请报上真名来吧。‘小公子’。在下不认为学识渊博的赫靖灝骞大人会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叫‘小小’。”
“怎么就不能叫‘小小’?你还叫‘手有豁’,他还叫‘很穷’呢!”“小公子”瞥了瞥二人,仍是不肯说实话,且回敬得毫不费力。
这言一出,倒是把他们两人皆逗乐了。
见他们实在不信,“小公子”也只得做出坦诚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吧好吧,告诉你了。我叫赫靖——羽岑。”
“你爹也不好好看着你。小小年纪,就在外面乱跑。”阖业硕笑道——那赫靖灝骞若知今日这人,不仅监视着他的史书,后来又惦念起了他的女儿,便是断然不会容她乱跑,惹出这后来许多事端来的。
“我爹疼着我呢。何况,我胆大得狠,什么人都不怕。”她叉了腰,说得那么活灵活现的,也没觉着周围有什么不对劲。
“小心——”说时迟那时快,阖业硕一把揽过“小公子”,躲过了一匹横冲直撞的马。
马上之人衣着光鲜,满脸乖张之色。马儿蹄子乱踏,搅得眼前尘土飞扬。
像是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小书童”挣大了眼睛,叫了一声,“小姐,快看!”
“快跑!”“小公子”眼睛咕噜一转,“要是他告诉二娘,我们就完了。赶紧溜!”
“小姐?”阖业硕和翰琼一听,便是面露不解。
“是啊!‘小解’!我要去‘小解‘’。告辞了!”不等他两人多想,浣彤倒是头脑一机灵,反应得急快。
“别跑啊!你不是胆大得很的吗?”阖业硕望着两人跑远的背影,喊着打趣道。
“唯独怕二娘!”“小公子”从远处喊回来,当时便不曾想,今日这般的鲁莽不羁,竟是被那执掌生杀的人惦记上了,闯出了大祸,葬送了羽伦的一生,毁了两人的幸福。
“你不是什么人都不怕的吗?”见两人一溜烟儿地跑远了,阖业硕仍是饶有兴味地喊去。
“二娘不是人!”这一声传来,又接着那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阖业硕望着远方,颇为意犹未尽,才见马上之人,拼力拉了马儿的缰绳,却是显些控制不住。
“你是何人?骑马如此莽撞?伤了路人怎么办?”阖业硕皱了眉头,不满地问。
“你又是什么人?敢管本公子的闲事?”马上之人怒冲冲问去,气急败坏地从马上跳下来。
“你倒底是什么人?”见不惯他如此嚣张跋扈,阖业硕仍是反问道。
“我?说出来吓死你。我是当朝攥史侯赫靖灏骞的公子,赫靖羽岑。”他摇头晃脑地道,那般神气活现,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架势。
“你是赫靖羽岑?”望着灰尘炮土中那一溜小跑着的滑稽身影,阖业硕纳闷了,“那刚才那位?”
阖业硕虽不知“小公子”到底为何许人,却难免暗自惊叹——好生标志的男子,跑得那样好看!人更甚是有趣!
呵——忆到此处,阖业硕不由地笑了,那日不知双方身份,才能如此嬉笑怒骂,只觉如此难能可贵,忘了他们本该毫不相干,各自欢喜。
他忆起当年初识那日,她女扮男装的俊俏模样,入了神去,心一时难以抽得出来,直到被祯嬷嬷唤醒,才应了一声,“让她留下来,您休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