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书记官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他试图掌控局面:“仵作请讲下你的发现。”
但庭上到处都在窃窃私语。
仵作陈述:“应卡尔家族的要求,只做简单查看,没有外伤和任何出血症状,在睡梦中身亡,就像自然老死一样。以我的经验来看,不是能用喝错药或是被下了药能解释的。”
现在卡尔家族没了卡尔夫人,卡尔夫妻也没有子嗣,主话的只剩下卡尔的一位暂住他家的男性亲戚,应的便是他的要求。
书记官沉默地翻动卷宗,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华服男子朝旁招手:“有时候就得灵活处理,或许换一个角度切入能有新的发现,这位是主教大人派来跟我一起调查的神父。书记官,不妨让他来探查下玛蒂娜是否是个女巫,现在有不少线索都指向了她。”
一个神父装扮的男人缓缓走出人群,在胸前不断比着十字。
在玛蒂娜喊冤前,书记官先坐不住了:“目前我还没找到玛蒂娜害卡尔夫人的理由,而且即便她是女巫,也不能就此认定她是凶手。”
“我理解您的善心,我也同样不会冤枉一个无辜的女孩。”神父接过书记官的话,他的嗓音优美得如同天籁般,听起来就神圣地让人信服。
“但您要知道,女巫她们原本善良的本心早就被恶魔所玷污。她们不再良善变得邪恶而贪婪,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女巫会所甚至要求她们杀人才能加入、习得更厉害的法术,所以千万不能再以普通人的想法来揣度女巫们的想法。”
神父款款走到中心,掏出一个灵摆,手握着吊坠:“请几位女士依次将手放到灵摆上,灵摆震动则说明身上有法术,但凡女巫根本逃不掉检测。”
书记官质疑道:“是不存在男巫吗?怎么不让马夫也去测。”
神父微微颔首:“极少数男人才拥有修习巫术的体质,相反女人更容易习得。既然是您的意思,那么也请马夫将手放上来。”
马夫、克莱尔依次碰过灵摆都毫无反应,但轮到玛蒂娜还没碰上,灵摆就开始颤动。
手指触碰的瞬间灵摆更是疯狂震动。
神父迅速扯出十字吊坠挡在身前,直呼:“恶灵退散!我以上帝子民的身份命令你吐露真相!给予你火之洗礼!洗清你身上的罪恶!”
人群惊恐地后退,有人高声附和:“烧死女巫。”
马上就有更多的人应和。
玛蒂娜吓得收手,无措道:“我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从没想害夫人。”
书记官猛然站起:“荒唐,若是拿着个灵摆、不看证据,谁碰震动了就是凶手还需要什么律法?我这位置不如给你来坐!”
一个胖老爷急忙挤到他身旁扯住他,低声对着他耳朵说话。
书记官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愤怒,听罢放下手中的卷宗看向华服男子,语调都不复先前的生硬:“算了,我得罪不起阁下也不敢对主教大人不敬,况且这案子最后该怎么判也不是我一个人说的算。”
说完径自甩袖离去。
胖老爷傻眼了,茫然地看向华服男子,却被拉着坐在书记官的位置。
“你才是给这个县做主的人,你肯定也不想县里出现一个会诅咒的女巫。放心交给神父就好,你只需要在行刑令上签个名就够了。”
他边从怀里拿出一张已经写好内容的行刑令出来,示意胖老爷签名。
胖老爷擦了擦头顶的汗,不确定道:“是这样的吗?”
男人把笔塞到他手里握住,肯定地朝他点头。
人们还在高喊着烧死女巫,每个人都在高喊,胖老爷已经能预料到县里有个女巫传出去会发生什么后果了。为了平息问题的根源,也是给主教大人一个交代,他在署名处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行刑时间就定在今天正午。
在广场中心架起木堆,玛蒂娜被绑在中间,声嘶力竭地盖过嘈杂的热闹声,向神父一遍遍解释她没有伤害过卡尔夫人。
神父只是低头对着圣经照念。
围观女巫审判的人把广场挤得水泄不通,他们都没见过女巫,却都隐隐期待审判时发生一些常言难以解释的现象。
直到闪耀的太阳悬至头顶。
神父比了个十字:“愿圣火予你洗礼,焚去你身负的罪恶,还以世间一个洁净的灵魂。”
玛蒂娜绝望地看着守卫手中火把越来越靠近木柴,挨火就着。
忽然平地一声惊雷。
乌云黑布般瞬间遮挡住阳光,天上开了闸般降雨。
火势没起来就被掐灭,玛蒂娜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奋力挣扎着,高喊出混乱不清的音节,用非同她母语的调子,伴随着阵阵轰鸣落雷,她就像个正在施法的女巫。
人群早在下第一滴雨的时候就散开跑走,守卫们在十步之外惊魂不定地用浇灭的火把指着她。
“还愣着干什么!快杀了她,打断她的巫术!”神父躲在一众守卫后面高喊。
守卫们挥舞着棍棒壮胆,往前走两步就又畏缩不前。
玛蒂娜死死盯着神父:“总有一天神圣的雷电将会落在审判庭的十字尖顶上,打碎你们身上的罪孽!”
“还不动手!”神父催促道。
最近的守卫终于勇敢地挥出第一棍,玛蒂娜灵敏扭身,棍子打断了她背后的木桩。她得以脱离木桩,双手还绑缚在身后。
她瞪着守卫们,她想象自己就是个强大的女巫,厉声放着狠话。
“谁敢碰我一下,我就诅咒谁今晚在噩梦中死去!”
守卫们俱是定在原地,手里的棍棒默默退回点距离。
玛蒂娜看了眼转身就跑的神父,趁面前守卫不备,迅速拔了他的剑就跑。
竟然没有一个敢跟上来。
她边跑边割断绑手腕的绳子,见路边房子外挂了草帽,便要冲去拿。
没想到正巧撞上从屋里跑出来的人,对方尖叫一声摔倒在地。
玛蒂娜定睛一看,竟是克莱尔。
她扯了草帽就要走,克莱尔却拉住她的手,惊慌地左右张望后拉她进屋。
外面还在下着倾盆大雨,家家都紧闭门窗,街上空无一人。
楼上传来一句男人的问话:“克莱尔?你怎么了?”
玛蒂娜看着克莱尔朝楼上喊道:“爸爸我没事,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疼了吗?我再给你拿点药!”
“爸爸真的不用,我等会自己抹点药就好。”克莱尔拉着玛蒂娜走到厨房。
玛蒂娜闻到她身上的草药味,问她:“你不怕我诅咒你吗?”
克莱尔从锅里抓吃的手顿了顿,才小声道:“怕。”
她拿东西包起吃的塞到玛蒂娜怀里。
“但我相信书记官,万万没想到那些病人说的全是书记官的坏话、全在骗我,挨的鞭子也是我应得的……”
她注意到玛蒂娜全身**的:“换件我的衣服再走吧。”
玛蒂娜摇摇头:“我的衣服留在你这会害死你,给我两块打火石就够了。”
她认真地看着克莱尔的眼睛:“谢谢。”
克莱尔坦然收下这声感谢:“可惜之前赔钱给病人,还有这次给了不少钱出去,没办法给你金钱上的帮助。”
“不,你已经很慷慨了。”玛蒂娜戴上草帽就要往外走。
“等雨小点再走吧。”克莱尔担心地看着她。
玛蒂娜摇摇头走进了雨里。
她跑的时候就想好了往森林里跑,没想到路上还得到了克莱尔的帮助。
雨势转小,但还在不停地下。
她漫无目的地往深处走,走到天黑了才勉强找到一个洞穴。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脱下身上湿漉漉的又脏兮兮的衣服,可无情的冷风吹进洞穴时她才发现了一件非常致命的事。
她想到了要打火石来生存,但手里却没有任何能生火的东西。
外面树枝全是湿的,衣服也湿透了,早知就该向克莱尔要衣服,悔不当初装什么装!
等等,烧衣服。
玛蒂娜看向自己唯一还算比较干的衣物,此时天黑得根本看不清了,她费劲心思保存这件可不是用来烧火取暖的。
布条上面用墨水和炭笔抄满了文字,是卡尔夫人叮嘱她抄的巫术咒语,夫人不放心留在自己身边,她就缠在自己身上。
她小时候认得一点字音,病好后夫人继续教她认字。
她也不知道夫人从哪弄来的咒语,还是夫人教她怎么念咒语。夫人陷入永眠之前总是难受得总是叫玛蒂娜给她用安神的咒语,但玛蒂娜隐隐觉得那个咒语的发音给她毛骨悚然的感觉,便次次回绝。
夫人出事那天她怀疑过是不是是夫人对自己施法,但夫人没有一点巫术天分。
她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天分,因为她念出咒语时的感觉就好似拿到一根针和一块布,她连接下来绣出什么都了如指掌。
但她把幻觉、安神之类的咒语施在自己身上却什么都没发生。
一个寒颤回神,她察觉到自己的腿不自觉地在抖,她需要火、需要光。
快做点什么,否则连今晚都挨不过去。
她一手拿着打火石,一手拿着布条,游移不定。
而且这么点布条也烧不了多久……
恍然间,她想起她抄过有关火和光的法术,一个点子冒上心头。
她的呼吸不禁急促了起来。
点燃布条,借着火光快速找到需要的咒语,只要她背得够快,背下来后立刻熄灭就能保住剩下的咒语。
想到就做,她刚捏住一边布条又觉得自己运气差,连莫名其妙的帽子也扣到自己头上,便换了另一边来点。
火光照亮了她的双眼,她立刻凝神看去。
第一个烧的是御兽契约。
玛蒂娜心头一跳,在森林求生非常需要这个,一时顾不得找火跟光赶紧背了起来。
背完这个下一个寻踪术,用于追踪猎物也十分有用,背!
每烧掉一个咒术她的心都在滴血,有些眼熟温习一下、有些却来不及背了,每一个咒语都为她荒野求生多一份保障。
她如饥似渴地一路往下背。
几乎是烧到底了,才看见她一开始想寻的火球术。
直到火光一点点在眼前熄灭,玛蒂娜才意识到她刚刚都干了什么。
刚刚的运气不挺好的吗?为什么非要调换个边烧?自作聪明的蠢货!
你个傻子!笨蛋!当初怎么不好好学!
辛辛苦苦背着别人抄了一个星期,烧个干净却只花了短短几分钟,记住的却寥寥无几。
你完了,你烧掉了你最大的依仗!
说不定导致夫人死亡的咒语也在里面!你烧毁了最关键的证据!
懊悔、难受、委屈……全部一股脑涌了上来,玛蒂娜鼻头酸涩得要命。
得知夫人死讯的时候她没有哭,被关在牢里一个星期她没有哭,被判刑的时候她也没有哭,但现在她忽然就特别想念会一遍遍教她念词的夫人,给她编辫子的夫人,会夸赞她的夫人。
强忍着泪珠玛蒂娜念出了咒语。
咒语像是为她的舌头量身定做般,丝滑地吟唱了出来。
丝丝缕缕微光自指尖迸发,越来越亮。
照亮了地上湿透的衣服、草帽,以及前方不远处一双幽绿的瞳孔。
嘴角即将扬起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那双绿眼睛眯了眯,却是毫不畏惧地往前踏了一步,暴露在光中。
玛蒂娜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清了狼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