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火车以后,苏甜荔背着不大的包袱,随着汹涌的人流走出了出站口。
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鲜红臂章的火车站工作人员在一旁拿着大喇叭用烫嘴的粤式普通话大喊:
“游客同叽们请不要站在盐地,粗站叽走!粗站叽走!要转车的去省站!”
走出老远,苏甜荔突然回过头,凝视火车站那高大的四层建筑顶上的三个大字——广州站。
一九七三年的五月,刚满十七岁的她依政策规定下乡插队,
直到现在——
五年后的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二岁的她终于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广州。
已经看惯了黄土高坡的苏甜荔,现在只觉得两只眼睛根本不够用。
一九七八年的广州和五年前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街道和楼房看起来甚至更加破旧。
但宽阔的马路两边,入眼苍翠的绿化树很养眼,路上来来去去的全是骑着自行车的人们,
虽然大家穿着蓝、黑、灰色的朴素衣服,但已经少有人打补丁了。
有种难以言喻的蓬勃朝气。
苏甜荔花了点时间才在附近的公交车站找到了回家的公共汽车。
坐在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上,她抱紧了自己的小包袱。
包袱里装着她五年来的所有积蓄,一共七百块多块钱,以及她的调令。
是的,去年年底知青返城政策一出,苏甜荔条件符合,就打了申请。
直到今年调令到手,她就回来了。
公共汽车的引擎发出嚣张的轰鸣声,载着满车的乘客朝着城郊驶去。
苏甜荔注意到,刚上车前还艳阳高照呢,坐了快一小时后,天色就阴沉了下来。
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等到公共汽车终于在颠簸中缓缓停靠在“市化工厂”站时,豆大的雨滴已经噼里啪啦从天而降。
苏甜荔背着小包袱、冒着大雨下了车。
她先是下意识举高了小包袱,将之顶在头上遮雨;
想了想,包袱里有钱和调令……
于是她又把包袱紧紧地揣在了怀里,站在原地眺望。
化工厂因污染严重,建在城郊处。
但厂区大职工多,家属也多,所以附近挺热闹的。
暴雨骤降,原本分散在周围的路人也全都往站台上挤,试图躲雨。
苏甜荔也被挤在人群中,然后听到大家叽叽呱呱地聊天:
“哇咩回事啊,天气预报吾好话今日落雨哦,点解咁大雨嘅?”
“老天爷黏咗线啦!”
“咪乱讲嘢啊衰仔!老天爷你唔怪啊,童言无忌……”
“哎呀不使急,哩滴洒洒水啦好快停嘅!”
“落雨大,水浸街!阿嫂出街着花鞋……”甚至还有小孩子唱起了本地童谣。
听着久违的乡音,苏甜荔忍不出露出了笑容。
这时,竟然个半大的男孩子挎着个篮子,正在挨个儿问等车的人们,“叔叔好,姨姨好,鸡公榄食吾食?一毫子两包!”
鸡公榄?!
这可是苏甜荔从小吃到大的果脯,是用橄榄腌制而成的,会有一丁点的辣椒面,一口咬下去,微微的辣衬着浓酸淡甜,还有橄榄本身的独特清香……
苏甜荔光是听到鸡公榄这三个字,嘴里就已经开始分泌口水了。
突然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
苏甜荔低头一看,是个大约八|九岁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孩,瘦小的胳膊上也同样挎着个篮子,“姐姐好,你食不食咸水角啊?好好味嘅!”小女孩问道。
咸水角是广州地道的传统名小吃。
其实它就是油炸糯米角,里头有肉、韭菜和虾干之类的。
苏甜荔还真有点儿饿,又有些馋,就花一角钱买了三个咸水角。
一口咬下去,被油炸得金黄酥脆的糯米表皮香脆可口,又透出了馅料的海味咸鲜。
啊,就是这个味道!
苏甜荔眯着眼睛细细品了起来。
她在大西北呆了五年。
初时她往家里写过几封信,也寄过几次钱,奈何如石沉大海,根本没有任何回应。
后来她就赌气不写信,也不往家汇钱了。
逢年过节的,她只能羡慕地看着农场同事频繁收到老家寄去的土特产……
苏甜荔什么也没有。
现在终于吃上了咸水角,苏甜荔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不知谁说了句,“哇,你睇嗰人,佢点解唔避雨嘅?唔通係嗰癫佬?”
(你看那个人,他为什么不避雨?难道他是疯子?)
苏甜荔亦转头看去。
一个英俊苍白的男青年呆愣愣地坐在公交车站台旁边的绿化花坛上,任由暴雨浇头。
他身上的衣裳倒是干干净净的,但神情忧郁,眼神茫然。
一边是说着笑着、热热闹闹挤在月台上的熙攘人群;
一边是独他一人坐在倾盆大雨的寂寥世界……
这还真是鲜明的对比。
苏甜荔的第一反应就是:哇,这男青年好文艺。
然后她又想:嗯?这人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
苏甜荔不由得多看了男青年几眼。
男青年实在生得俊美,眼波清澈,左脸靠近下颔处长了一粒细小的鲜红的痣。
这个痣……
让苏甜荔愈发觉得此人眼熟到了极点。
身边的群众们开始议论起那个男青年:
“他不是癫佬!他叫程愈,他爸叫何靖东,是我们厂里的高级工程师!哎呀,程愈的命啊太苦啦!”
“是啊是啊,诶!”
“咩回事啊讲来听吓!”
程愈?
这名字也好熟悉!
苏甜荔立刻竖起了耳尖。
在众人的八卦中,苏甜荔才知道,
正在淋雨的男青年程愈,本是化工厂高级工程师何靖东的亲生儿子。
当年何靖东的妻子徐佳熙刚生下儿子程愈的那一刻,就被一个名叫程悦的女人给换了!
程悦抱走徐佳熙的儿子程愈,又把她姐姐程惜刚生下的女儿换给了徐佳熙。
这一切,何靖东与徐佳熙毫不知情。
他们给程惜的女儿取名为何婉茜,对她悉心培养。
这个秘密直到三年前才被揭开。
可何靖东夫妇根本割舍不下对养女何婉茜的爱,并且为了照顾体弱的何婉茜的情绪,他们以程愈已经成年、应该自立门户为由,将亲生儿子程愈拒之门外。
但,程愈又是个懂得维持机械技术的人。
据说何靖东有个什么技术搞不定,最后还是喊了程愈去操作,才搞定了的。
就这样,何靖东不允许程愈喊他爸,也不肯认他,却时时让程愈去厂子里帮他干活……
几个月前,程愈在帮何靖东修机器的时候不慎高空失足,摔了下来,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人傻傻的,但很乖很乖,喊他干什么他就干……
路人们听了,很生气,纷纷说道:
“他爸是什么品种的垃圾?连亲生鹅子都不认,又要鹅子帮他干活?现在鹅子成了傻子,他又不管了?你们厂里的领导不管管那个垃圾爹么?”
“程愈看起来还好吧,衣服也穿得干干净净的,就是头发长了点……不像傻子啊。”
“既然他爹妈不管,那当年抱走他的那个姑姑呢?”
“抱错的那个女崽好靓好巴闭咩?点解傻崽的父母为了养女,连亲生的崽都不要?我吾明,我又不理解。”
苏甜荔呆愣住。
原来——
那个男青年就是程愈啊!
苏甜荔忍不住想起来,在她回城的前一天夜里,曾经做了一个很怪的梦。
在梦里,她看完了一本小说。
小说的名字叫做《重生七零娇软美人》,男主是苏甜荔的高中男同学傅琰,女主是苏甜荔的高中女同学何婉茜。
他俩一块儿去了南方一个山青水秀的小山村下乡插队当知青,靠着从书本上学来的科学种植方法,他俩带领村民们科学种田致富。
改革开放后,他俩又合伙开了家外贸公司,当上了人人羡慕的大老板。
但,双方的家人都看不上对方,最后他们历尽波折、冲破层层阻碍,终于结了婚,过上幸福而又甜蜜的生活。
梦醒后,苏甜荔还觉得挺好笑的。
——这小说名不是带上了重生二字吗?
但没看出来谁重生了,是傅琰?还是何婉茜?
当时她还没当成一回事,
直到现在,
听路人们说,何婉茜和程愈一出生就被抱错了?
苏甜荔惊疑不定。
因为这个桥段,确实出现在她的梦中。
当时苏甜荔还很不以为然,觉得怎么会这样——何婉茜是苏甜荔的高中同学,程愈,应该是苏甜荔的小学同学啊!
他们根本就是不搭干的两个人,怎么会可能抱错?!
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
苏甜荔忍不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程愈。
她和程愈已经有十来年没见过面,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两人都还是孩童,想不到他现在长得这么俊秀了啊?
苏甜荔沉浸在吃瓜气氛里,冷不丁听到有人冲着她喊道:“……来子?”
苏甜荔愣住。
开新文了,很忐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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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