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遥远的,遥远的边境小城的夜里,豆大的烛火被气流带得晃了晃。
沈忻乐扒拉着妆奁有些茫然无措。
她今天刚得的新妆奁,欢喜极了,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存了好久的碎银子放进去,结果只听了个响,银子却凭空消失了。
“一定是幻觉。”沈忻乐不可思议地狠狠揉了揉眼睛,却怎么也没办法把消失的银子从盒子里晃出来。
沈忻乐想了想,拿过旁边的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将药丸丢进了妆奁。
然后眼睁睁看着药丸在落到盒底的瞬间消失不见。
这异样甚至让她暂时忘记自己丢了银子的悲痛。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探入盒子,指尖落到了实处。
“不可能啊。”沈忻乐喃喃自语,她使劲摁了摁盒底,虽然在她拿到这个妆奁的时候就已经确认过了,是实打实的沉香木。
白日她出门买东西的时候遇见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那和尚拉住她,神神秘秘地从破布兜里掏出一个木质妆奁。
“施主可是识货的,这可是上好的沉香木,施主只需要一百两银就能买下来,若不是和施主有缘,我怎会忍痛卖出来?”
沈忻乐虽然平时不爱占人便宜。但是正如那老和尚说的,她识货,能认出来这沉香木有多宝贵。
哪怕老和尚骗了她,到手的东西也骗不了人。
哪个医者对着成色这样好的沉香木会不心动?又有哪个女儿家对着这样贵重的妆奁会不心动?
沈忻乐只是没钱,并不能免俗,到最后和尚看她实在穷,叹了口气,只收了她二十两。
“罢了罢了,二十两就二十两,还是找有钱那个敲两笔。”老和尚摇头晃脑地离开,嘴里还嘟嘟囔囔唱起了沈忻乐听不懂的经文。
想到白日的事,沈忻乐忍痛想,没关系,哪怕是这妆奁额外吞了她二两银子,也还是自己赚了。
反正她本来的想法也是把沉香木收起来,等到用时刮掉一些。
下一瞬,她就瞪大了眼睛,看见妆奁底部凭空出现了一盒看着就贵极了的香膏盒子。
“闹鬼了!”
*
“公主,这妆奁要收起来吗?”翠秾眼睁睁看着萧昭玉放进妆奁的香膏盒子消失不见。
“此事莫要对外说。”萧昭玉吩咐,一边心里盘算着明日去白马寺找住持一趟。
“是。”
萧昭玉很快将这件事抛到脑后,比起纠结这种无足轻重的怪力乱神事件,她更关心的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先太子病逝时膝下有三岁幼子,先帝本来想要册立其为皇太孙,只是被提前得到消息的萧昭玉给劝住了。
也是正如此,朝廷里一直有人怀疑关于九皇子登基是否真的是先帝遗诏。
先太子的子嗣最终被封为安王,现在暂居京城,待到及冠会被遣返封地。
萧昭玉前两年的时候忙于收拾烂摊子,又看那群老头安分守己,所以才没有动手。
时间一长,他们还真以为萧昭玉心慈手软了,这几日连着上了好几封折子暗示她放安王就藩。
如果今日早晨姓罗的没有站出来,就该是那群老臣在她面前慷慨陈词了。
萧昭玉一边想着,将信纸放到烛火上引燃。
先帝毕竟是真心疼爱过她的父亲,萧昭玉又怎么会更改他最后的意志?
不过是先帝想要保下安王性命的无奈之举罢了。
先帝临终时才发现萧昭玉夺权的心思,但是几个成年皇子都已经因为内斗死绝了,皇室中只剩刚满月的九皇子与七岁的安王。
“若是安王即位……”先帝将萧昭玉召到身边,声音喑哑。
“父皇莫要说胡话。”萧昭玉动作很轻地将皇帝的手塞回了被子,“若是安王即位,也只看他有没有本事坐稳那把椅子。”
先帝便明白了,小九是萧昭玉选出来的傀儡皇帝,他目光有些悲切:“看在先太子对你好的份上,留他孩子一命。”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
“父皇,太子若真心拿女儿当亲妹,又怎会妄想用婚姻的方式将我绑到他那边?”
“明明知道那谢非晚养外室,被我骂了一次还不善罢甘休,儿臣被他念叨烦了,还是决定让他念叨不出来好,父皇不会怪儿臣吧?”
才怪。
萧昭玉亲眼看过洪水汤汤,因为太子党官员贪污,导致大坝决堤。
她也亲眼看过饿殍遍地,因为四皇子党官员贪下了赈灾的粮食,换成了陈米和米糠,导致疫病蔓延。
她还亲眼见过山匪当道,因为三皇子豢养私兵,那一整山打家劫舍,骚扰百姓的土匪都是他的私兵。
这都还只是萧昭玉从南疆回京时的路上所见。
萧昭玉做不成天真纯善的公主,也做不成男人眼中的金丝雀鸟,机关算尽,步步为营。
*
沈忻乐那边却是一宿没睡,她一直在研究那个凭空出现的香膏盒子,终于从盒底的花纹中依稀辨别出了图样——
尚宫局。
大雍朝皇室一应用品都是由六尚供应,在无人注意的地方会刻有花纹状的“尚宫局”三字,以辨真伪。
“陶陶,今天怎么这么没精神?”老人打完一套五禽戏,神清气爽,转身就看见沈忻乐顶着黑眼圈边打哈欠边从房间里出来。
“昨晚没睡着。”沈忻乐揉揉眼睛。
沈阳吹胡子瞪眼:“不就是得了块沉香木,连觉都不睡了?回去补觉去,今日坐堂不用你。”
沈忻乐虽然自己不觉得通宵有什么,但是她现在浑身疲累,实在不适合给人看诊,沈阳也不可能让她这个状态干活,于是回房服了两粒安神丸躺回了床上。
“沈老大夫,小沈大夫今天没坐堂吗?”来人是羊城有名的纨绔子弟,每日都带着人来医馆,一坐就是一天。
沈阳听见这个声音就烦,语气也不好:“现在是非战时,我老头子自己一个人就能看顾好医馆,缺了忻乐天还能塌吗?”
“老大夫,我可没这么说啊。”那纨绔随意坐在桌子上,笑眯眯地,他被沈阳冷言冷语习惯了,不气不恼。
来医馆看病的病患们也都习惯了他们两个的斗嘴。
街市上热热闹闹的气氛很快被打断,医馆外走过了一队又一队士兵。
南蛮子又来攻城了。
沈忻乐刚刚陷入沉眠,在睡梦中也好像听见了小院外整齐的脚步声。
香炉之中安神香的烟雾袅袅,又消散在空中。
*
“大师这香不错。”萧昭玉浅抿了一口茶。
“施主说笑了。”明悟大师检查过妆奁,轻轻念了一声佛号。
“这是施主的缘,顺其自然便好。”
萧昭玉挑眉:“你莫要与我说,这妆奁里藏了个人。”
“佛曰:不可说。”明悟低眉顺眼。
“一千两香油钱,我再出钱出人把白马寺翻修一遍。”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明悟还没什么反应,等到听到后半句,他不自觉地换了一下姿势,坐得更端正了些。
出钱没什么,白马寺日日有香客捐钱,出人简直是敲到了明悟心坎上。
明悟指了指妆奁,意味不明地说:“对面本该死之人,因与公主结缘得一线生机,救与不救,如何去救,全在公主一念之间。”
“哪怕公主将此物销毁,也该是那人命数不好。”
萧昭玉显然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嗤笑一声便起身离开。
明悟轻轻叹了口气,手中佛珠越捻越快。
“本宫杀生,不过。”萧昭玉走到门口,突然停住脚步。她身子半边被阳光拢着,半边被罩在阴影里,微微垂眼去看那个妆奁,声音带了些微不可查的玩味和恶意。
“如果对面那人是个有趣的,本宫也不介意救一救。”
在外守着的侍从进来将妆奁带走,那抹大红色衣裙的裙摆随风飘起,又落入一片融融阳光之中。
萧昭玉让人将妆奁送回公主府,老和尚贪财但有些真本事,也犯不着撒谎骗她。
至于为什么留下妆奁,也不是因为她心软,而是纯粹好奇,她萧昭玉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奇才,什么样的人才配与她结缘。
*
沈忻乐睡得正沉,突然感觉鼻尖痒痒的,她猛地坐起来打了两个喷嚏:“谁在骂我?”
“不知道欸,但是爷爷如果听见了,肯定要骂你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把脑袋磕在她床边,拉长声音。
“沈绮英,不许告状。”沈忻乐哼笑一声,捏上女孩粉嫩嫩的脸。
沈绮英“啊呜”一声咬了上去,反正她年龄小,爷爷最后不舍得骂她。
“反了你了。”沈忻乐松开手,用帕子擦干净手上被糊了一手的口水。
“爷爷说羊城又快打起来了。”沈绮英闷闷道。
沈忻乐皱起眉头,朝廷与百越停战不到半年,而上一场战争持续整整三年,最受苦的就是羊城百姓,现下又要开战。
“好阿英,医书背完了吗?姐姐去找爷爷,去继续背你的医书去。”沈忻乐声音温和,拍拍小姑娘的脑袋。
沈绮英人小鬼大,知道沈忻乐单纯是想支开她去找爷爷,一蹦一跳地跑出去。
沈忻乐梳洗一番,她这一觉错过了午膳,幸好是老爷子开的尊口,不然饮食不规律又要被念叨上好一阵。
医馆这时正空荡,除了没办法挪动的病人,连纨绔都回了自己家中。
老爷子正在发愁药材的问题,当今昏聩无能,被送往边关的粮草和药材次次都被克扣,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冬天甚至曾经有过被冻死的。
镇南军之前能和南蛮子胜多败少打了几年,很大一部分就是靠着百姓们咬紧牙关省下来物资。
那是边关几座城池,数十万名百姓托举着规模庞大的军队,一千多个日夜,到了后来,几乎人人都要变成了镇南军。
“等到消息传出去,药价又要涨。”老头子头发花白,眉目间拢着散不开的忧愁,胡子颤颤巍巍地,“按照惯例,应该还有半个月才会封城。”
“我与其他几家医馆和药铺老板都商量过,这次是我和济善堂两位大夫去买药。”
“我就猜爷爷是要这么说的,银钱若是不够,便把我昨日买那个沉香妆奁锯开倒卖出去。”沈忻乐笑道,她心底盘算了一番,觉得好像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还在呢,用不着你那二两银子。”老头子冷哼一声。
沈忻乐垮起脸,她前一天拿出二十两之后的确还剩了二两,但是现在,她手里只剩了一两十钱,一下子回到了一穷二白的时候。
老头子见自己真的戳到沈忻乐痛处,讪笑一声,借口去看其他病人的状态跑了。
沈忻乐叹口气,抓过一旁的算盘开始算老头子能从账上支走多少银两。
战前采买药材的事宜本来由朝廷负责,朝廷不靠谱,他们只能自救,几年前羊城被破的惨痛经历不能再出现一次了。
天光从门外洒在沈忻乐的侧脸上,路过医馆的人都要侧目看一眼,那是羊城姑娘们身上最常见的气质——野草般勃勃的坚韧生机。
半壁江山守边关,半朝文武论朝堂。
萧昭玉提剑斩了刚刚还在骂她狗贼的刺客,瑞凤眼里满是凌厉,她指腹擦过冰冷的剑身,把剑抛给侍从,微微偏头看向收拾残局的暗卫,红唇微勾:“查出来谁派的,然后把这些人割了脑袋,挂到他家大门上。”
“还有,召安王入宫。”
萧昭玉笑意冰冷,马车已经四分五裂,不能再坐人,她看了一眼,红色衣摆扫过一地的鲜血,然后纵身上马。
亲卫不敢怠慢萧昭玉的命令,快马先一步进城奔向安王府。
安王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丝毫不敢懈怠,当即让人套了马车将自己送进宫。
他被拦在了御书房外,足足两刻钟过去,萧昭玉的仪仗才到。
安王抹了抹头上的汗,他一向很怕萧昭玉,却还是不得不上前行礼:“见过姑母。”
萧昭玉是换了衣服过来的,先前那身沾了血脏了,她冷眼看着安王有些畏缩羞窘的表情,甩甩衣袖:“跟上。”
她带着安王进了御书房,小几上是一副下到一半的残局。
萧昭玉问:“会下吗?”
安王不知道萧昭玉的意思,不自在地拢了拢袖子:“技艺不精。”
“你下白子。”萧昭玉两指从棋篓夹起一颗黑子,随意一放。
半刻钟不到,安王被杀的片甲不留。
“再来一局。”萧昭玉淡淡道。
安王又败。
“再来。”
……
安王已经有些目眩了,少年面色苍白,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服,终于在又一次的惨败中起身。
“侄儿愚钝,不知可否有哪里惹了姑母不愉快?”少年声音发哑,清瘦的身形晃动一下,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
“本宫今日从白马寺回宫的路上遇刺受惊,召安王进宫陪本宫下下棋,好好叙一叙你我二人的姑侄情。”萧昭玉声音温和,带着令人心惊的威势。
安王直接跪了下来:“侄儿绝对没有谋害姑母的心思,姑母明鉴。”
“下去吧,这次与以前便不计数,再有下次。”萧昭玉亲自一颗一颗地将棋子拾入棋篓,清脆的玉鸣也敲打着安王的心。
“本宫便送你去守皇陵。”
安王蓦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