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明到洛水的第五天,河南迎来了这个夏天的第一场雨。
瓢泼的大雨蛮不讲理地将被晒干的散沙土块冲刷干净。街上的人们不但没有躲雨,反而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了家门,连雨具都没有带,直接用双手去接落下的雨滴。
萧昭玉一身暗红色衣裙,坐在酒楼二楼靠街的窗户往下看。这场雨实在是太大,像是要将之前缺了的雨水全都补上。雨幕隔绝了人的视线,使她看不清晰。
但是萧昭玉听见了混杂在雨声中的,喜悦激动的叫喊和悲怆哀恸的哭声。
有人是喜极而泣,也有人是为这场迟到大雨感到绝望——它来得太迟,一些悲剧早已无法挽回。
在这之前,洛水城附近村子没染疫的,有一部分被暂时挪到了城里。
懵懵懂懂的小孩的父母、爷奶全都因为那场旱灾、那场饥荒没了命,被婶娘带进了城。
小小的孩子被婶娘拉着出了那四四方方的拥挤的救济所,他已经理解了死亡的概念,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婶娘要又哭又笑地在外淋雨。
小孩有些被婶娘的举动吓到,他眼里包着泪,在婶娘又要来拉他的时候小小地后退一步。
就那一步,他透过阴蒙蒙的雨幕,看见了那小小的窗口,那道一晃而过的暗红色身影。
那道暗红是他能看到的唯一的亮色,仿佛是幻觉一般,却在尚且稚嫩的孩子心中种下了一颗难以磨灭的种子。
“臣以为殿下会去街上看看。”江淮明自从来到河南便一直紧绷的面皮松了松,对萧昭玉说。
萧昭玉轻嗤一声,有些懒散地靠着椅背。
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哪件事给了江淮明如此大的错觉,竟然让江淮明觉得自己会在这时候下去“与民同乐”。
江淮明看出来萧昭玉的意思,想说她现在坐在窗边,大雨也一直在往里刮,和在下面淋雨的区别不大。
他很快又想起来面前这位主子高高在上的性子,识趣地闭上了嘴。
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要说的,江淮明重新正了正姿态,道:“疫区中的情况正在慢慢稳定。洛水知县的案子等到过几日也会重新开堂审理,殿下可要来听审?”
这次的重新审理并不只是接着上一次的继续审,江淮明在这几天里派人重新查了秦家失火一案,同时按照萧昭玉的指示将牵扯其中的李纨玉之死也一起清查。
这两桩案子牵扯太多,若是按照正常的流程,各方施压,一两个月都难以定案。
不过这次有长公主亲自盯着,京城的手没有一只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往这往这边伸的,江淮明也少了不少压力。
萧昭玉点了点桌子,她已经派了人去常山县将胡闲带来,洛水县和常山县相隔不远,大概这两天就能到了。
萧昭玉道:“自然会去。”
江淮明又另外说了一些关于灾民迁徙和灾后重建的事务,他并不揽功,也不讨功,只是实事求是地将他做的事说出来。
但是江淮明心知肚明。长公主虽然不问,心里却知道。林锦和初入官场就接了这么大的差事,能办到十全十美,虽然有自己的本事在,也少不了江淮明背后尽心的教导和提点。
萧昭玉一边听着一边撑着脑袋去看窗外越来越大的雨,轻轻皱眉,等到江淮明汇报完,吩咐道:“你派人注意一下,等到雨停了,如果有因为树木倒塌或者地基被冲出来导致房屋损毁的,登记在册。”
这场雨太大了,说不定会导致一些地方二次受灾,到时候说不定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江淮明恭敬应下。
一道惊雷划破了被大雨蒙住的天空,萧昭玉微微向外伸手,豆大的雨滴重重地砸在了她的手上。
萧昭玉坐在窗边又看了一会雨,靠窗那侧的衣服被斜风刮进来的雨水淋透了。
她不多时就觉得没意思,起身回房换了衣服。
下午的时候,萧昭玉去牢房找了乔善安。
牢房里本来因为酷夏而干燥闷热,等今天下了雨,又变得阴冷潮湿起来。
不过好在提前打了招呼,乔善安的待遇并不算差,也没有像陈良才那般受到什么磋磨。
乔善安的白衣在牢里几天已经有些脏了,不过精神还好,还能笑得出来。
“等这个案子审完,我也算是给李纨玉报仇了。”乔善安听完重审的时间,笑了笑。
萧昭玉不置可否,她来这里是为了再交代一些事情。
案子判下来之后她还有另外的事情要乔善安去做,好用的人才当然要用到该用的地方。
萧昭玉直到离开,也没有去看一眼同样被关起来的洛水知县,以及刚刚被押送来的,林颜一状告到她面前的那群官员。
这场大雨持续了一天,洛水河本来下降的水位都晃晃悠悠地涨了回来。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羊城也在下雨。
清平四十三年。
沈忻乐配药时突然听见街上的骚动,若有所感,手上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往医馆外看去。
一身甲胄身形高大的娘子连伞都没打,身上啪嗒啪嗒滴着水。她却一点没有在意,腰背直挺,乍一看像是一柄锋利的长枪。
但是当她看过来,深色的面容上露出笑意的时候,那股令人心惊的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煞气就消散了。
那位娘子看了一圈医馆中的人,很快将目光锁定在了沈忻乐身上,大大咧咧地喊她:“小沈大夫!曲从夫人喊我来接你。”
沈忻乐心里早有准备,老爷子这两日也能下地了,沈绮英人小鬼大,还有街坊互相照看,她哪怕去军营也能放心。
沈忻乐应了一声,让娘子在前面等一会,自己打了伞去后面收拾东西。
她的行李也是早就准备好的,除了一些必要的东西,就只带了那个沉香木妆奁。
沈绮英带着小蛮鬼,不,现在叫沈当归的少年在门外等她。
沈当归在医馆边养伤边做杂活赚药钱,手脚利索,话少省心。沈忻乐在和他商量过后,想了想,还是将他雇了下来,沈绮英就翻医书给他取名当归。
沈当归身形已经不再像刚来时那般瘦弱,逐渐有了点少年的模样,只是依旧不会说话,沉默地跟在沈绮英身后。
“姐姐。”沈绮英一头撞过来,抱着沈忻乐的腰。但是小姑娘很快又放开,鼻头红红的,声音也闷闷的,装作小大人的样子,拍了拍沈忻乐的手背:“我会想你的。”
沈忻乐原本还有些不舍,看到她这副强装无事的模样没憋住笑了出来:“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她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等仗打完了,回来给你抽背医书。”
沈绮英刚刚还只是在眼里打转的泪水一下子掉了下来,她瞪了沈忻乐一眼,跑回了自己房间。
沈忻乐有些无奈地笑笑,她没有去哄。
沈绮英这性子,哄了她才要嗷嗷哭。沈忻乐只是将沈当归叫到前面叮嘱了一番,然后给了他一个木盒子,声音温和:“等绮英出来了,再帮我给她吧。”
沈当归点点头。
那盒子里是沈忻乐自己做的蜜饯,也是沈绮英最爱吃的甜食。
那位娘子军的娘子还在前面,随意坐了个凳子,听见沈忻乐从后面出来的脚步声,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过来。
“东西这么少吗?”她挠挠头,肤色偏深的面庞上渗出明显的红晕。她听说要接的军医姑娘娇弱漂亮,年纪又小,还以为行李会多一些,就专门拉了辆板车过来。
娘子姓李,单名一个羽字,是曲从夫人亲近的属官。她们娘子军休假时干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去医馆看大夫的,于是突然知道要来一个医女,都觉得稀奇。
沈忻乐和老爷子告了别,就跟着李娘子出了医馆。
李羽的马拉板车就停在医馆外,她略微有些心虚地挪开点视线,总觉得这么娇小漂亮的一个小姑娘与板车不太相符。
沈忻乐也有些别扭,倒不是因为嫌弃,而是觉得这样子过街有些瞩目。不过她没说什么,而是穿着蓑衣直接坐在车上被雨水打湿的稻草上。
李羽看见她这样,也松了口气,上马道:“小沈大夫,坐好了!”
马蹄嘚嘚,踩着泥水,往城外行去。
沈忻乐第一次来娘子军,南蛮开战得猝不及防,她刚进军营就感受到了一股紧张肃杀的气氛,也不自觉跟着紧绷了起来。
“别紧张别紧张。”李羽拍了拍她的背,扫视了一圈一边训练还一边偷偷往这边瞄的女人们。“她们就是好奇。”
沈忻乐点了点头,也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她身形在姑娘里不算矮了,也算不上瘦弱,纤秾合度,但是往这群娘子军中一站,瞬间被衬得像是营养不良的小鸡仔。
娘子军们高大而不过分壮硕,是很健美的身材,气势如雌鹰一般,让沈忻乐不由有些自惭形愧。
军医的营帐很大,娘子军中原本只有一个年过半百的女医,后来又从军中挑了两个弟子。现在沈忻乐来到,便是四个军医。
沈忻乐小心将自己的东西放好,李羽走之前眼睛很尖地看见了一摞医书下的妆奁盒子,心里想,医术再好,也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呢。
忽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激起一片混着泥的水花。
“吁——”
启宸三年。
沈安何得了家里的传信,一路从军营冒着雨疾驰,最后勒马停在了城中一个青砖红瓦的小院前,长腿跨进院门。
然后冷不丁被院子里浓重的药味狠狠呛了一下。
她打着喷嚏进了小药房,果不其然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年至耄耋的老太太正蹲在地上煎不知道什么药,身旁还放着一个青花瓷罐子,装的满满一罐子的蜜饯,中药酸苦的味道哪怕下雨也飘满了一整个院子。
她身形比年轻时缩水了好多,腰板也因为年纪过大直不起来,满头的银丝更是昭示着主人的年迈。
沈绮英已经耳背了,她隐隐约约听见了沈安何搞出来的大动静,于是眯着眼睛往门口看去。
年轻的女子穿着浅色的衣服,身姿俊秀挺拔,像是棵小白杨木,背着光站在门口看她。
沈绮英看不清女子的脸,眼睛也老花,脑子也混沌不认人。她直觉这个人应该是对自己很重要,于是歪着脑袋想了想,咧开掉光了牙的嘴,含糊笑着叫了一声。
“姐姐。”
沈绮英仿佛变成了曾经的孩子一般,浑浊的双眼中闪过无措,然后又欣悦地问:“你还要抽背医书吗?我都背下来了。”
沈安何否认的话一下子噎在了喉间。
上一章写完的时候,让一个基友帮我看文。
我:看好了吗?
基友:睡着了。
我:……
ps:其实她是喝醉了正好遇上我让她看文,笑死,狠狠批判(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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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