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认同的回答无疑是一记闷棍,敲得殷回之眼前发黑——按谢凌的性格,如果真的相信,绝对会拿这件事来戏耍他!
不对,他为什么要在谢凌这个男女不忌的家伙面前感到羞耻?
且不说此书非他所喜,就算他喜欢看,也不关谢凌的事。
殷回之将他手中的书抽出来塞回书架,吸气呼气,催眠自己忘记刚才的事:“我要去找欧阳昳,你去不去?”
谢凌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去啊。”
意料之中的回答,殷回之道:“那我们走吧。”
谢凌不紧不慢道:“我还没用早饭。”
“你不是已经辟谷了吗?”殷回之忍了忍,又补充,“已经日上三竿,算不得早上了,谢公子。”
“哦,”谢凌选择性忽略了他前半句话,头也不抬道,“那我要用上午茶,小二——”
廊上伙计远远听出来是贵客的声音,忙大声应答:“哎——!客官,什么吩咐?”
“上早茶。”
伙计当然不会像殷回之一样说现在不是早上,着急忙慌地跑下去,没一会儿,热腾腾的糕点羹汤就端了上来。
殷回之:“……”
谢凌拿起汤匙,在碗里轻轻搅了搅:“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继续看你的小黄书。”
小……黄书?
殷回之把这个有些陌生的词汇咀嚼了一下,无师自通地领会了它的意思。
——淫文艳词。
殷回之手心发烫,却又找不到反击的话,只能郁闷地冷着脸不搭理谢凌。
谢凌睨了他一眼,将桌子上的桂花糕推了过去:“要吃吗?”
“不用。”殷回之不领情。
谢凌也不勉强,他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甜汤:“七月初桂摘下,用小篓过水轻晃洗净,撒上细盐浸入井水,冲洗晾干,之后便能保存一整年,随取随用。”
“但旧桂做的桂花糕难免会有几分陈气,桂花糕还是要新桂制作最佳。”他语气轻松,似是随口闲谈。
殷回之的眼睫却不受控制地轻轻一颤。
谢凌的话勾起了他幼时的记忆中,那也是一个初桂盛开的季节,他跟在娘亲后头,看着她清洗桂花,筛粉,最后将蒸笼放上小厨房的大锅。
“阿殷呀,桂花香不香?”
“香!阿娘,我想吃一口!”
“阿殷小馋鬼,这个要等蒸熟了才能吃。你先去读书,等桂花糕熟了,阿娘叫你。”
“不要不要,我就要坐在这里,等它熟。”
女人无奈地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真是和他……一模一样,好吧,那你就在这和阿娘一起等。”
……
谢凌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神,只道:“我问过店家了,这是用今年新桂做的,不尝尝吗?”
殷回之这次没有拒绝。
桂花糕很甜,他却越吃越觉得干涩,噎到喉咙里,眼眶发热发刺。
谢凌也捻起一块,咬了一口,嚼了几下,便不再吃了。
他淡淡道:“店家骗我。”
殷回之没有理他,沉默地咀嚼。
谢凌扫了一眼他发红的眼眶,将茶杯推过去,又把他手里的半块糕点取下来,放回碟子里。
“陪你去找欧阳昳,走吧。”
-
出门的时候,他们又路过了昨日和季回雪碰面的那家客栈。
殷回之没有进去,而是拉住一个出来倒水的伙计问了一下,得知季回雪当晚便退房离开了。
季回雪逃禁闭下山是为寻他,现下没了这件事,想必已经回到观澜宗。
殷回之浮着的心定了下来,直奔药铺掌柜口中的富霖山去了。
一别七年,富城早已翻天覆地变了个样,从前访者络绎不绝的富霖山如今也成了一座荒山。
其实也正常。
富霖山和山中神庙本就是欧阳家开垦修建的,其意不在礼神敬灵,而在扩大自家声誉。
富霖神庙中供奉的,是欧阳家先祖的像。
欧阳时盘踞富城、号令一方时,富霖庙自然香火旺盛,当欧阳家落败,这里便和“欧阳”这个姓氏一样,成了晦气的象征。
山门内杂草已经深到半人高,一眼望去,尽是凌乱丛生的藤蔓灌木。
上山路两侧的长草被人胡乱割去一些,才不至于掩住石阶。
看来除了他们,此地也有别人来往通行。
富霖山不算太高,他们很快就登上了山顶。
神庙依旧高耸,只是经年日晒雨淋无人维护,已经脱去了原本的色彩,变得灰败不堪。
周遭尽是嶙峋碎石,没有任何可供人生活的资源。
殷回之皱了皱眉,和谢凌一起踏着开裂的石阶往上走,在庙门口看见了一只箩筐。
箩筐里放着干净的换洗衣物和蔬果食物,之前路上看到的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阳氏将欧阳昳送进神庙后,没有任其自生自灭,而是派人定期运送物资上山,供其生活。
谢凌躬身,从里面捞了只橘子,然后剥皮取肉,把橘子瓣塞进嘴里。
触到殷回之一言难尽的眼神,他挑了挑眉,递了一瓣橘子出去。
殷回之推开他的手:“欧阳昳应该就在里面了。”
他说完就要进去,却被谢凌一把拉住。
他以为谢凌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结果一低头,看见谢凌把沾了橘子皮汁的手放在他袖子上擦。
“……”
殷回之眉尖抽搐,忍着把那截袖子扯断的冲动,愠道:“你就不能带张帕子吗?”
谢凌看了一眼自己干干净净的指尖,满意地勾唇,并不接茬。
殷回之想骂人,尾指却忽然传来一阵陌生凉意。
他下意识低头。
一枚幽黑的戒圈被谢凌推上他的指节,谢凌的食指在他指根轻轻一点,那处闪过一瞬刺痛。
他下意识要抽手,却被谢凌牢牢握住。
下一瞬,刺痛处冒出一滴血珠,与戒圈相触后,仿佛有了生命力一般,钻入戒圈内部涌动、游走,最后和漆黑的戒身融为一体。
殷回之的眼眸一瞬间睁大。
戒圈内存着一道陌生而恐怖莫测的力量。
他怔愣地看向谢凌:“这是什么?”
谢凌垂眸,视线落在他的指尖,轻声说:“魇。”
魇?
殷回之读过很多书,却从没听说还有这样的、能和灵力、魔息一样储存在法器里的“魇”。
他试图把戒圈从手上摘下来,戒圈却仿佛能察觉他的意图,在他的指根越收越紧,箍得他手指胀痛。
一松手,戒圈也跟着松开,变回最合适的大小。
殷回之的脑海中无端浮现出四个字:
“器如其主”。
“不用白费功夫了,”谢凌将他的手按下去,“它已经认主了。”
什么强盗法器?
殷回之几乎被这东西气笑了:“认我为主,却不许我摘下来?”
谢凌扬起唇角:“我们魔修的法器是这样的,你要比它强,它才会完全听从你的话。”
殷回之:“……那我要它做什么,等着它噬主吗?”
“不会,你试试看。”谢凌牵起他另一只手,捏着他的食指轻轻点上戒圈。
“魇”在戒圈中翻涌沸腾,仿佛无法驯化的恶兽,却在殷回之伸手触碰时霎时平息下来,乖乖地不再闹腾,只等他来驱使。
殷回之甚至感觉那道力量亲昵地舔了一下他的指尖。
“这个东西很蠢,没什么灵智,”谢凌道,“所以它比较喜欢你,不会噬主。”
殷回之后槽牙紧了紧。
谢凌垂眸看着他:“进去吧,小心点。”
胸口仿佛被什么轻轻戳了一下,殷回之扭头,看着黑黢黢的庙宇内部,明白了谢凌的意图。
他抿唇放下手,匆匆“嗯”了声,闷头扎了进去。
神德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腐木和残香气息,整个大殿空空荡荡,巨龛上供奉的神像落满了厚灰。
地上有新陈交错的脚印,一直穿过神殿后部的庭院、法堂,延伸到禅房。
殷回之循着足迹往里走,一股难以描述的气味闯进鼻息。
这是……
肉类腐烂的味道。
想到某种可能,殷回之脸色乍变,循着气味加快脚步冲进去,推开了一间禅房的门。
空的。
殷回之又迅速推开另一间的门,找到了气味来源。
这间禅房里堆着好几只跟他们在门口看见的一般无二的箩筐,腐烂的味道便是从中散发出来。
殷回之走到筐边,在里面看见了一顿发黑长蛆的生肉。
不是尸臭,欧阳昳还活着。
难以形容的恶臭扑鼻而来。
他有些欲呕,一只手从身侧橫伸过来,用帕子掩住了他的口鼻。
浅淡的皂香隔开了恶臭,他侧头,跟不知何时跟上来的谢凌对上了视线。
谢凌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走。”
他们退了出去,禅房的门重新关上。
殷回之低头扫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帕子,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要继续查看其他禅房。
谢凌阻止了他:“斋堂有具尸体。”
殷回之瞳孔一缩。
谢凌带他走进斋堂,数十条长桌之后,赫然悬着一具尸体。
一条麻绳从横梁悬下,将尸体挂在了空中,脚下是一条被踩翻的长凳。
挂在绳子上的那张脸胡须满布,尽是污渍,又因窒息而皮肤发紫,几乎看不出原来长相。
但殷回之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人是谁。
欧阳昳。
人死了?
殷回之盯着欧阳昳的尸体,几近恶毒地想,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他找过来的时候死了。
欧阳昳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会让他如愿。
掌心传来刺痛,殷回之骤然清醒,想到谢凌还在自己身边,他侧首,却发现谢凌也在盯着欧阳昳的脸。
谢凌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掷出去斩断了麻绳。
尸体骤然落地,沉闷地“咚”了一声。
谢凌先他一步蹲到了尸体旁边,看了几秒,道:“死了一天多了。”
可是门外还放着阳家送来的物资,送东西的难道没发现欧阳昳死了?
殷回之沉默地蹲了一会,突然伸手去扒欧阳昳的衣服。
谢凌看了他一眼,却没有阻止他这怪异的举动。殷回之将欧阳昳的衣领扒开,布满陈垢的脖子上,除了绳印,赫然还有两道掐痕。
“人是被掐死的。”殷回之抬眼,对谢凌道。
谢凌也低头看了一眼那掐痕,未置可否。
谁会特意跑上山来掐死一个疯子?一个疯子的存在能碍到谁的路?
只剩下一个答案。
“阳家人为了名正言顺地彻底霸占欧阳氏产业,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欧阳昳灭口……”
“不对……”殷回之喃喃。
他看着欧阳昳空掉的一边袖管,心想,没这么简单。
欧阳昳虽然残了一条手臂,但到底是有修为的。
欧阳家为了巩固自家的势力,世代垄断富城的资源,将富城内所有根骨不错的年轻人都收归门下,同时将仙家术籍全部存进密室,严加保存,不予外传。
至于密室的位置,只有历代欧阳家主知道,也只有家主和继承人能打开。
阳氏改姓之前便只是支系,没有资格接触这些,加上主家的管控,他们家的成员都没什么修为。
而欧阳昳作为主家嫡子,虽称不上天资卓越,修为却比普通人强了太多。
这中间一定还有其他人的手笔。
“追上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一阵呼喝伴随着错综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随即斋堂半开的大门被狠狠推开。
一群身着朱雀纹样劲装的人闯了进来,纷纷拔剑,将殷回之和谢凌围了起来。
“大胆贼人,竟敢擅闯我阳家神庙!”为首者怒喝,视线下落时倏然瞪大双眼,目眦欲裂,“你们好大的胆子!”
殷回之仍在看欧阳昳的颈间,于是谢凌率先起身,抱臂看着那人:“此话怎讲?”
为首者没有理会他,喝道:“来人,将这两个杀害欧阳少爷的凶手抓起来!”
“哈……”谢凌扬起唇角,眸色阴冷,“原来是来找替罪羊的。”
为首者脸色微变,回头冲手下道:“还愣着做什么!”
手下一拥而上,可还没碰到谢凌的袍角,就面露痛苦之色,挣扎惨叫起来。
谢凌伸出右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冲上来的五个人突然开始以一种极为恐怖的速度流逝生气,脸颊变得灰败发黑,瞳孔也开始扩散。
殷回之突然起身,按住了他的手:“够了。”
谢凌便真的乖乖停了手。
殷回之扫了一眼地上半死不活的五个人,用一种极冷、极淡漠的声音问领头者:“看见了吗?”
那人脸上的嚣张与戾气已经转变为了恐惧和怯意,他结结巴巴道:“看、看见什么?”
殷回之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我们杀人,不需要用绳子,以及——”
他的眼中划过森冷:“我最厌恶别人污蔑我。”
谢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没有戳破他的狐假虎威。
那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珠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看见地上的绳子时立刻顿住,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哆哆嗦嗦地大喊:“是、是我误会了!欧阳昳是自己上吊的!跟你们没有关系!”
谢凌闻言,上前笑眯眯道:“到底是不是上吊,你说了恐怕还不算,去把你们家主人叫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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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故城·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