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不歇的赶路让滴水未进、粒米未入的李谊已失去对时间的认知,他只知道间或漏入马车帘隙的,时而是日光,时而是月光。
刚开始时,李谊还是坐于座上,可在断断续续的昏迷中,他不知何时滚于座下,几番挣扎后也没能再起来。
不知马车是否当真颠簸至此,直让李谊闭着眼仍觉天旋地转,时而高悬云端,旋即跌落万丈。
而他卧着的车板,时而极寒似冬日卧冰,刺骨的寒如毒虫般在他体内无缝不入;
时而又滚烫似火板,灼得他感觉自己每一分生命力都要消散在蒸出的汗滴中。
这期间他好似隐约听到鹊印吵嚷着要来给自己送药,那声音时近时远,最终也没能近到他面前。
渴,渴啊……
这是李谊心中仅存的意念。
渴得就像那天。
向来柔弱的皇后不知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力气,扯着已到她肩膀高的李谊飞奔时,轻易得像是拽着一只小狗。
她跑得可真快。当她一步不停得冲上六层的朝晖楼,将阁楼门从内锁住时,一连串的宫女内监方才追到门口。
门外的人把门砸得“咚咚”响,还有人急得撞门,其中皇后的贴身侍女连声喊的时候,已是哭腔重得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
“娘娘!皇后娘娘!您可千万别做傻事啊!陛下已经查明国舅……啊崔氏叛乱您毫不知情,小皇子也不知情,没有要迁怒于您的意思!
您就是不为自己……不为自己考虑,也想想昭元公主,想想七皇子!娘娘!求您……求您了!您就开开门吧!”
“娘娘!”“皇后娘娘!”
与门外人急得歇斯底里不同的,是李谊面前,崔皇后那温婉如旧的面容。
只是她眼角的泪帘一刻未断,将她那国色的温婉终是褪成了无尽哀婉。
“阿娘……”李谊被母亲拽着一路狂奔至此,原本跑得发蒙,此刻抬手拭去母亲颊边冰冷的泪珠时,忽然就明白了几分,原本气喘吁吁的小胸膛也平静下来。
“清侯。”崔皇后无声地吸了吸泪声,竭力用往日蔼然的声音与李谊对话,抬手一寸寸抚摸李谊已生得如玉般的面容,像是怎么都摸不够。
柔声道:“会很疼,但我们清侯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忍一忍好吗?”
“嗯!孩儿不怕疼!”李谊重重点头。
崔皇后嘴角旋起一点笑意,李谊这才想起来,原来在母亲涟涟的泪珠下,也曾有过圆圆的笑窝。
崔皇后翻袖,露出掌心的一片碎瓷,颤抖着抬于李谊的额顶。
尖锐的瓷片已经贴在李谊的皮肤上,凝于瓷尖的光珠晃得好似随时可以掉下来。
崔皇后都快把它攥进自己的掌中,却怎么都忍不下心下手。
可最终,利瓷入皮肉,自额顶,至眉心,纵鼻梁,贯人中,裂唇珠,通下颚。
所到之处,皮开而肉绽,像是用剪刀一厘厘剪开一匹完美的锦帛。
甚至,连声音都一样,一样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越割,崔皇后的手越抖,到最后只有双手一起,才能勉强握得住。
可从始至终,李谊只是安静地看着崔皇后的眼睛,温和一如往常。
当渗出的血珠从眼周四下滚落时,他眼中的光影仍是纹丝不动,一如他的身体,便是连眉头都没紧一下。
母亲的用意,那一刻他疼得没空去想,他只想安慰安慰母亲,少一些痛苦和愧疚。
可他不能张口,他只有死死咬着牙关,才能勉强不漏出一丝痛苦的响动来。
当崔皇后手中的瓷片“咔铛”落地时,李谊正要开口,却被崔皇后一把搂入怀中。
“清侯……是崔家、李家不配你这样好的孩子……”
最后的最后,看着李谊,崔皇后心中此生第一次有了怨。
言罢,崔皇后突然放开李谊,转身如仙女登天梯般,轻盈得几步就越上高台,一脚已踩在阁沿,再一步就是跌落百丈高楼。
“阿娘!!”
就在崔皇后即将纵身一跃时,却被李谊飞身扑来,死死拽住了衣角。
李谊扑摔在地上,每一个骨节都痛,他却丝毫没感觉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手中小小的衣角上,那是他与母亲的阴阳之隔。
“阿娘……!”李谊用力用得面红耳赤,在仰头望向崔皇后时,他眼中的哀求全都融在打旋的泪影中。
“阿娘,求您了……求您了……”
崔皇后多想回头看他一眼,哪怕就一眼。
可她终究没有回头,只看着朝晖楼下,宫城被破、雕梁轰塌、朱阁被焚。
盛安多少繁华景,如今只剩处处狼烟起。
“我不知情……陛下不归罪,又能如何?到底是因我崔家的贪念,百家枯骨、儿郎不归、盛世不再……
家家户户黄土掩枯骨,我崔昭兰又有何颜面再恬活于世。”说着,崔皇后苦笑几声,竟是涕泪横流。
“阿娘!!回来!”李谊已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是如何都不肯放手。
“清侯,你都要记住!无论以后你遭遇怎样的苦难、羞辱,无论活得多痛苦、多艰难,都只有我崔氏愧于世人,而无任何人愧我崔氏!”
崔皇后终于回头看着李谊,目光却已如炬光般坚定。
“你舅父、阿娘及五百余崔氏族人便是以死谢罪,也无法弥补世间创伤分毫……
我再多活一时一刻,都是对枉死冤魂的折辱……
所以清侯,你当真要看着阿娘愧疚终生、生不如死吗?”
“阿娘……”李谊流泪摇头,已是声滞难发。
“李谊!松手!”崔皇后厉声喝道。
生生世世,再不会有那一眼更漫长。
李谊松手了。松开的是母亲的衣角,也是自己的生命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最后,崔皇后说:“活着,赎罪。”
崔皇后仰面而坠。而李谊如魂飞魄散一般,怔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喘息都消弭。
直到,他整个人如脱手的丝带般,怅然落地。
这一落,就是一辈子再没能起来。
“咳……咳……”昏迷之中,李谊咳得有些重了。撕裂的疼痛瞬间自心口,蔓延至五脏六腑,生是将李谊从沉沦的汪洋中拽回几尺。
朦朦胧胧中,李谊恍惚看见车门打开了,他已分辨不清日月的光如丝巾般披在他身上。
门口人影攒动,隐隐有人在说话。
“首尊,他烧得厉害,已经脱水了,怕是真的快死了。要给他灌药吗?”
“有何必要?好歹也是背着十万条人命的人,哪那么容易死。”
再后面的声音,李谊像是双耳灌满了水,一丁点都听不见了。
直到他突然,又出现在了宫城外的荒地。
因为死人太多,便是一人一张草席子都不够,又怕生疫病,便在宫城外挖出一个个大坑,将尸首扔在里面点火烧。
两个内监一左一右跟在李谊身后,引着他停在一个大坑旁几十步。
那个坑足有五人深,坑底堆着一层木柴。
见李谊到后,才有人一扬手下令,便见一辆辆木板车推来扬起,将一具具尸首倒进坑中。
他们有的身穿官服,有的铠甲都没来得及脱,就一层一层叠于坑中。
当泼油火起时,刺鼻的味道让两个内监都呕得站不直身子,可李谊站在原地看着冲起的火,一动没动。
四十七个人。
李谊现在也想不起,当时是怎样的心力,撑着他把人数清。
就在这火越烧越旺的时候,宫城门就没关过,源源不断推出的木板车大排长龙。
回宫的时候,李谊走在前,两个内监远远跟着,小声嘀咕道:
“都说七皇子仁心,可今日眼见这么多人焚化,人家愣是面不改色……小小年纪便能如此铁石心肠,也真不愧是淌的是崔家血……”
就在内监话音刚落时,便见远远走在前面的李谊双腿一软,毫无征兆地跪倒在地,而后整个人扑栽在地上。
“七皇子!”两个内监快步跑向他,却在看到轻步龙头辇时停了下来。
玉辇缓缓停在李谊面前,辇上人居高临下看着伏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李谊,一言不发。
李谊察觉到了面前人,咬着最后一口气,挣扎着立起身子叩头行礼。
“儿臣李谊……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回话。”
“是……”
那一刻,千万道目光落在李谊身上,看着他狼狈地爬了又摔、摔了又爬,直直五次,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
“被抱上龙椅的那一刻,你想到过今天吗?”
“……陛下……”明明一个字没说,开口时李谊的嗓子已经哑了。千思百感都在脑中快要满得炸裂,可到他嘴边,却没有一个字。
“儿臣……万死……”
万死,这是他唯一能吐得出的两个字。
可万死,怎么能够,又有什么用?
皇上看着李谊沉默片刻,直到起驾离去,再没说一个字。
玉辇走了,李谊倒了,宫门外一坑火灭,一坑火又起。
这次直到李谊被抬回去,也再没能爬起来。
可那日的火,烧了十二年,直到今日仍日日出现在李谊眼前。
李谊越缩越紧,想从那烈火中抢回一点自己的温度。
可冰冷的身体,又能给心灵什么慰藉呢。
还要再往下沉吗……
李谊心中问自己。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 句女声。
真实,清晰,有力。
“醒醒,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