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酉时,江荼准时踏进了奉柘寺,岑恕已经在院中摆好了书案,备好了笔墨。
“先生!我来啦……”
江荼小跑着冲进了后院,却在看到岑恕的那一刻,下意识敛了喧闹、轻了脚步。
远山古寺,香火书卷,春衫宽袖,都是让人不不敢亵渎的静默与深邃。
岑恕正跪坐于地榻,立笔而书,此时寻声看来,搁笔抬手向对坐迎,温声道:“坐吧。”
江荼给岑恕问了好、行了礼就乖乖入座,难得没有聒噪地叽叽呱呱。
坐下后,江荼才看见自己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放着一杯茶。
她一路跑来正口干舌燥,此时偷偷抬眼,看岑恕低着头看卷轴,便双手端杯侧过身来一饮而尽。
不浓不淡,晾温得正正好。
江荼把杯子放下后,岑恕抬头,道:“那今日便开始了。”
“嗯嗯!”江荼重重点头,双臂端正的叠在桌上,全神贯注看着岑恕的眼中充满了信念感。
可端正了没一会,江荼就抱起小垫子,从书案的这边一溜烟坐到了岑恕的身边,麻利得像兔子一般,让岑恕都没时间阻止。
“江姑娘你……”
“我坐您对面看不清。”江荼一脸认真,打眼看向岑恕笔下的字惊呼道:“哇,坐这儿看得好清!”
岑恕看江荼满眼对知识的渴求,又见虽然江荼似是随处一坐,但两人的垫子仍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便只好默许了江荼的行为。
“这几字的演变、涵义和写法岑某已解释完毕,接下来请江姑娘随岑某书之。”
说罢,岑恕的手落在笔杆之上。
就在他要提笔而起的那一刹那,江荼像着了魔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素手。
那一刻,江荼心中骤然一紧。
春衫袖宽,提笔前,是该扬一下袖子的吧……
岑恕没有。
他虚抬一手扶住广袖,提笔而起时向江荼移了移,让她能看清拿笔的姿势。
意气与文气的交织,最后只剩了谦恭端正的文气,再没了昂扬意气。
要经历多少,才能把一个人从外到内,就是最细微处都改变了呢。
江荼失神一瞬,不知为何心中一揪。
真是疯了……明明他们都不是一个人……
直到江荼看到岑恕的笔头,墨珠如露水般凝于毫间将落不落时,才意识到岑恕在提笔等她,连忙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去抓笔,对着岑恕得姿势照猫画虎起来。
江荼的手指看着纤长灵活,可一握起笔来,就像是切了五根萝卜条安在掌上,僵硬得只能用另一只手强掰硬摆。等终于握对了姿势时,手却因别扭而抖得墨滴在纸上桌上乱溅。
“这……”江荼急得额间渗出汗。
岑恕适时开口道:“若江姑娘惯用左手,以左手握笔也无妨。”
江荼闻言吃惊地看向岑恕。
“先生知道我是左撇子?”
岑恕稍顿一下,才缓缓道:“……江姑娘用膳时乃使左手,故岑某妄自猜测的……”
何止用膳,江荼推门关门、提灯撸猫、倒茶挥手时,用的都是左手。甚至她爬树的时候,都是左手更用力些。
岑恕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留意了这些。
“原来如此,先生好细心。”江荼甜甜地笑,把笔换到了左手,虽然手和笔仍旧陌生,但明显比右手时要自如一些。
见江荼握好笔后,岑恕的笔端才落在了纸上。
江荼见状,立刻扑拉扑拉自己的纸,也有样学样地立起笔来要写。
与方才她来时,见岑恕笔下行云流水不同,此时他素手持竹管,腕间轻发力,引着柔软的羊毫缓缓游走于纸面,明明流畅如泉,却将一笔一画的起笔、行笔、收笔,露锋、藏锋、回锋都清晰展现,犹如雁过留痕。
而他每落下一笔,都要提笔稍顿,而后才再落。
提笔落笔之间,毫端的凝珠落墨成字,比之他平日里的字,不知大了多少圈。
不过尽管如此,相比于岑恕的流畅自如,江荼在旁边简直是另一个极端。
她右看一眼岑恕的笔端,又赶忙看回自己的笔端,脖子都要转出火来,只觉得眼睛怎么都不够用。
而她的眼、脑和手好像第一天合作一般,从眼到脑,再从脑到手的每一个环节,都犹如奸商般疯狂克扣,等落到纸上,就已经面目全非。
好在岑恕本就慢的笔端越走越慢,原本搁在桌沿的左手也不知何时挪到了桌下,让江荼用余光就能看得清晰。
慢慢的慢慢的,江荼的笔好像也懂事了一些,她的手忙脚乱被一点点压平,而眼睛则是越来越亮,嘴角也不知何时弯起。
当落下最后一个笔画后,江荼看着自己的大作忍不住“哇”了一声,立刻搁下笔、推开镇纸,也等不急墨迹干透,立刻把纸举起来给岑恕看。
“你看啊先生!我会写字了!”
“嗯。”岑恕笑着点点头,“姑娘写的真好。”
江荼看了眼岑恕的字,笑容有了些赧然,“就是和先生的字摆在一起,实在有点……妖魔鬼怪了……”
“慢慢来,初学便能写成这般,已经很好了。”
得到夸奖的江荼垂下睫毛抿抿嘴,嘴角是藏不住的喜悦,本就晶亮的眼睛更蒙上一层光彩,将自己的字铺在桌上,认认真真折了起来放进怀里。
“这可是我第一次写字,要好好留着!”
“嗯。”
说完,江荼胳膊肘在案上,看着岑恕的字,连连感慨道:“不过先生您的字,可真是太好看了!看到这么好看的字,就像见到了先生您一样!”
“实在过誉了。”
江荼猛地回过头,突然到把岑恕看的一愣,“您可以把这幅字送给我吗?我想回去再照着您的字练习练习。”
“嗯……稍等。”岑恕说着又摊开一张空白的纸,将方才那几句认认真真重写一遍,才递给江荼。
上一张字为了迁就江荼,岑恕故意将字写大,虽然清晰,但并不适合将纸覆上临摹,所以岑恕才复写一张字体适中的。
“哇……”江荼双手接过字,视若珍宝,又叨叨咕咕念了一遍,上面写的是《千字文》的开篇。
念完,江荼把纸抱在胸口,由衷道:“先生,我喜欢《千字文》。”
岑恕侧过身来正对江荼,“愿闻其详。”
“这我说不出来。”江荼腼腆地笑笑,“就是觉得念起来可真好听,尤其是这一句‘金出丽水,玉出昆岗’,尤其喜欢,也不知道为什么。”
“嗯……”李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这短短一句,就涵纳了陇朝统一以来最伟大的两个军号,的确是响亮。”
“我知道!”江荼兴奋道:“赵家丽水军,崔家昆岗军,便是在我们这小镇子里也是如雷贯耳。
先生,我小时候就是听着赵大将军和崔大将军的故事长大的,近些年好像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了,您可以给我讲一讲吗?”
边说着,江荼身子向前倾去,双臂支在膝盖上,一幅认真听故事的模样。
“好……”岑恕下意识地答应,可真要开口讲起那个人,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崔……氏,如今已没有什么好讲的。若姑娘想听,不如在下说说赵大将军。”
“赵岘将军,开国柱石,出身崆峒赵氏,家族世代习武,于五代乱世护一城无虞百余年,族人极善使长枪,先帝曾亲提‘百兵巅、诸器王,崆峒天下第一枪’。
赵将军少年时南出崆峒,跟随先帝和当今圣上南北征战二十余载,如今阳岭以北、近版图半数的国土都是赵将军打下的。
崆峒赵氏的家传长枪最长可达八尺六,枪身皆由黄铜打造,以势重、气横闻名,远观枪舞影连,好似浮光跃金,是当之无愧的重器。
赵将军在赵家枪的基础上,兼其势,去其钝,在强横的基础上更发挥出长枪灵动的优势。
于万军之首挥舞长枪时,身若灵豹,枪似蛟龙,扎枪如斗虎,出枪如箭射,是当今圣上亲封的神威大将军、一品国公。
便是封武十余年的如今,也仍是名副其实的陇朝第一武将。”
岑恕顿了一下,接着道:“要说赵将军最出名的战绩,莫过于早年先帝征战西北,曾遭遇漠索骑兵的重创,连退五十里,直到退入孤城一座,退无可退。
当时,先帝身边仅剩赵将军一将,兵数百,余下一城手无寸铁的百姓。面对的,却是漠索数万骑兵,主将更是连胜十二场、风头正盛的漠索大将户苏里戈。
危难之际,赵将军身负九梨天罡赵家枪 ,一人出城,于敌军前叫阵。
虽千万人,犹神态自若、声若洪钟,高声道……”
“漠索蛮夷莫猖狂,我乃崆峒赵天襄,军号丽水,枪号九梨天罡,有胆者谁敢与我一战?”
这一句,是江荼接的。
这句一出,岑恕微微一愣外,就是江荼自己都怔住了。
她原是随便起个话头,可听着听着竟是彻底入了迷,不禁喃喃语道。
江荼很快回过神来,展颜笑道:“是不是一字不差,我都说我是听赵将军的故事长大的。”
赵岘威名太盛,江荼能接出这话,倒也不突兀。
“当真是一字不差。”李谊点头。
“那后来呢?”
“后来,赵将军提枪入阵,连提敌将首级四具,气势之不可一世让敌军误以为城内布下重军,犹豫多日不敢贸然进攻,最终为我朝军士等来援军,化险为夷。”
至今,漠索士兵仍‘闻赵色变’,私下偷偷称赵将军为枪神。
而那城百姓更是奉赵将军为武圣。
说起那座城的名字,江姑娘或也有所耳闻。”
“嗯嗯,听说过。”江荼点头。“那座西北边陲的城池,名做宝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