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可问话的语气让人实在接不住。
李谊忖度着回答,终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在这沉默的时间,一串踱步的声音填补其中,宣平帝从屏风后缓缓让出,手上攥着一堆纸卷。
便是未及更精细梳妆的清晨,宣平帝没有佩玉带,衣服松松垮垮套在他已被臃肿取代了挺拔的身子上,仍是一袭龙袍。
那个以为只要把李谊送到看不见的地方任他自生自灭,就能安心舒心的人,在李谊不在的日子里,也还是已远快于旁人的速度衰老着。
龙颜不可亵渎,但此刻最是注重礼节的李谊,却是忍不住仰头,跪着的姿态也有了期盼的弧度。
十几年没见的父亲,头发花白了。
仍在李谊记忆中新鲜的他的精干、威严,甚至是令人生畏的气场,如今只剩了苍老和狼狈。
李谊的眼眶有一些湿润了。
“不孝子李谊问父皇安……”
“啪——”
李谊一句问安的话还没脱口,宣平帝将胳膊一甩,手中所有的东西全都劈头摔在李谊的面中。
里面有被攥皱了的纸、也有上书的折子和卷帙,有棱有角的。
“看看你做的好事!”宣平帝脖颈儿上的青筋暴起,给宽大的领口一些合理存在的理由。
说着,像是怒气到达顶峰后溢出就变了质,他又笑了。
“农耕、畜牧、医药、壁画、水利……也难怪庙连七座、香火不息。
多好啊,多好啊……真是阗州百姓的大恩人、大救星。
说着阗州距离盛安千百里,结果一幅幅包含真情实感、一笔一画俱是孺慕的七皇子画像,还是能轻而易举流入盛安的大街小巷。
这该是怎样的感恩之情、怎样的崇敬之情?只怕是你在阗州城墙振臂一呼,全州男女老少都要跟着你揭竿而起,推翻宣平帝老匮昏庸的统治吧。”
宣平帝仰着头,边踱步边笑着感慨,此时转头看着李谊,像是真的好奇般探寻地问道:
“李谊,你当真不累的吗?都到了阗州,还是拼了命地折腾,当真是一点都不会累的吗?”
这字字句句,可都太要命了。
如果问题本就是杀机,那怎么回答,都一定是错的。
可李谊没想回答。
眼眶的湿润骤然遇冷,霜全都结在了心上。
他把地上散落的东西一张张、一册册收起、归拢。
上面字字句句,都是对李谊的赞美。
那些不存在于纸面本身的东西,宣平帝却能看见的东西,只说明都是深深存在于他心底的。
李谊的眉心被一册卷帙的角砸出一片红色,也没能给他的脸添一分血色。
就像千言万语在心头,他也没给自己辩白一句。
那天从启祥宫出来的时候,李谊多了一个身份——兰台令。掌藏书的六品文官。
可能宣平帝真正想藏的,怎么会是书。
宫道上,李谊走的跌跌撞撞,路如浪头般起伏个不停。
直到终于一个浪头掀来,把李谊扑翻在地。
李谊睁眼,自己站在距离宫门外一里地的小院中。
这是一座一进的院落,之前的用途不详,从未修缮的程度看,或许是为上朝官员圈马的地方。
但现在,是御赐给李谊在盛安的容身之所。
那日深夜,李谊从屋中走出时,四周飞身越下十几个蒙面的黑衣人,手持利刃将李谊团团围住。
十几把兵刃的月下寒光汇于一点时,便是李谊一张将体征封死的玉面。
四周人未出一声,默契得同时动步,举剑向李谊刺来。
同时一把剑从侧面以不可分辨的速度穿来,不过片刻的功夫,方才还成包围之势的黑衣人尽数倒地,都受了一时难以承受、但还剩口气的伤。
就只剩一人,被困于持剑人和利刃之间。
“说!谁派你们来的!”说着,持剑的少年就作势要挥剑。
剑下人却是无畏得狞笑出声,张口居然是清脆女声。
“杀李谊还需要人派?如此乱臣贼子、丧尽天良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少年震怒,真动了沙杀心,在他身后一动没动的李谊忽而道:
“鹊印,切不可伤人。”
“哼,都到这个时候,就别惺惺作态了……”
在他们四周,方才受伤在地的众人一个个挣扎起身,艰难但剑端无一不是直指李谊。
居然都是女子。
“你们要是敢动,她就没命了。”鹊印威胁道。
剑下的女子厉声道:“姐妹们,别管我!!你们拼着一口气也要杀了李谊!!”
周围的女子们闻言互相看看,又看向剑下的女子,都犹豫了。
她们眼中的犹豫不是畏死,而是不忍抛下同伴。
剑下的女子见状急了:“难道比起望门寡,还有更悲惨的结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