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中,还带着几分化不开的寒。
从屋中出来后,李谊撑伞离开,伞下的肩头微微抖了抖,昭示几声哑在喉间的轻咳。
在路过中院时,右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传来一个洪亮明朗的声音:
“难得跟着你能享福,来了这大名鼎鼎的庄九娘家,我衣服都还没脱完,你就出来了。”
话音落,就听一阵零散的脚步声。
连日的阴雨将屋中压得阴阴沉沉,就算开着门也看不清屋内的陈设。
可当屋中人懒懒散散走出来时,却像是凭空掀开了一道蒙着雾的帘子,俊朗的面容和银色锦衣被昏沉雕琢得愈加清晰。
或许是因他生得眉深鼻挺、剑眉星目,让他怀中搂着两个女子,也不显得轻佻猥琐,倒别有一番潇洒风流。
男子长得高大,衬得两个纤弱的女子愈发娇小,像是两只娇滴滴的小鸟。
“来到这儿,怎么说也算你的人生新体验。跨进这扇门,意味着你向着成熟迈出了关键一步。
结果你怎么来的怎么走,这像话吗?”
原本伏在男子胸口的女子往门外看,就见天井之中,一人白衣青衫撑伞立着,伞檐落下的水滴,一滴一滴掉在院中水缸里的莲叶上。
滴答滴答。
莲叶尚且捧得住一滴滴碎雨,可伞下的人,虽身直若竹,但受不住料峭春风的,又何止是他宽余的衣衫。
他比莲叶还单薄。
或许因为下雨的缘故吧,灰顶白墙、宽敞却总觉逼仄的小院,今日看起来分外澄澈,像偷剪下三分天光。
看着这景,两位女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垂下攀缘着男子的胳膊,直了直身子。
李谊的笑意很倦了,“公子请好,容我先行一步。”
男子爽朗地“哈哈”一笑,低头看了看左右的女郎,收了搭在她们肩上的胳膊,一面单手入怀随意系着衣衫,一面也不打伞地大步走来。
“罢了罢了,你一来,人家姑娘都不自在了,还好什么好啊?”
说着,男子还不忘回眸扬眉,抛了块亮晃晃的银锭。
“得,咱好事被扰,有缘下次再续前缘吧。”
女郎忙着接了银子,娇声送客。
“你倒是够快,我以为你总要费些口舌的。”
“这要是前两年,是要费些力气。”
“也是,现在这个关头,我们这位三哥,是一点风险都出不得,一点把柄都留不得了。
哎……连三哥都开始收敛,世道不容人啊……”
跨出院门的时候,男子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哗”的一声甩开,笑着感慨。
马车就停在院门口,李谊收了伞准备上车。
“哎清侯!”男子唤道:“春雨贵如油,不若你我兄弟二人步行回去,也好赏一赏这盛安春雨之景。”
李谊闻言,掩面咳嗽几声,道:“朗陵郡王风雅,只是李谊体弱,吹不得风,少不得先走一步了。”
说完,李谊就要上车,就听男子叹了一声,遗憾道:
“可怜我一连几日忙着给你查须弥,以为你急着要消息呢,原来你也不是很关心。
也罢也罢,且容我独赏绝胜烟柳满皇都吧。”
边说着,男子摇着扇子,无不可惜地摇摇头,转身就向马车的反方先走。
一听“须弥”,李谊上车的脚步顿住,又退了下来,拿起伞复又撑开,款步向男子走来。
“走吧清涯。”
李谊这么说,李清涯反而不动了,故作担心道:“别介啊!你身子弱,吹不得风。”
“春雨贵如油。”
李谊面不改色,随即道:“须弥,查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查到。”李清涯耸了耸肩。
“……?”李谊侧头。
“你别看我啊,我是真的认真查了许多,但你说怪不怪,雁过还留痕呢,像她名声那么大的人,居然一点痕迹都没有。”
说着,他又长叹一声,煞有其事地感慨道:
“这便是老天给我李诤的惩罚吧,在女人堆里呼风唤雨,也有栽在女人手里的一天。”
“……”李谊回头,就看见空空如也的马车,已经扬长而去。
李诤看着李谊溢出面具的无语,大笑了几声,才道:
“好啦走吧,走两步死不了人。
来笑笑我的乖弟弟,哎至不至于啊你,我坑你啊,顶多骗你走几步路。哪像你那些亲哥哥坑你,可都是往死里坑。”
说到这里,李诤话锋一转问道:
“我听说你去大理寺狱中见李让,还给他送饭了?”再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李诤的笑容多了几分寒意。
“我记得当年,你被廷杖四十后,皇后把你锁在冷宫,是李让暗中吩咐宫人,断了你的饮食。
我翻窗户进去偷偷给你送糕点的时候,你粒米未进整整五日,想吃都吃不下去了。
现在,你明知这么做忤逆的不仅仅是太子,却还要救他。
清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你到底图什么?”
李谊轻轻叹了口气,“谋逆一旦做实,就是满门抄斩。他是我的大哥,我岂能作壁上观。”
“你把他们当兄长,他们可曾把你当作兄弟?”李诤笑着反问,扇子懒洋洋指了指身后。
“就说里面那个,他现在非但不会感激你,还会因为觉得你是在以弓弩之事威胁他、逼他弃局而记恨于你,也会因为想明白你此举得罪了圣人,而沾沾自喜。
他根本不会觉得,你是在救李让,亦是在救他。”
李谊轻轻叹了一声,比檐下落雨还轻。
李谊什么都不解释的样子,李诤一看就来气。
“你是刚刚回来就干了件大好事,可上面人摆下的一盘大棋,可是比黄花菜还黄。
多好的机会啊,既能用老大的死,威慑所有心有异动的人,还能给老三的罪状上,再添华丽丽的一笔,又助长老三的气焰,让他日后更无所顾忌。
现在可好……老大死不了,老三开始收敛不作死了,可虞家的势头越来越猛,想掀翻他们又不知要到何年。”
李诤“哗”的一声合了扇子,用扇骨轻轻点了点李谊的肩头。
“清侯,你真是你阿耶最好的儿子,在他心上捅剑都捅得比旁人精准到位些,你阿耶现在肯定更爱你了,爱死你了。
哦对了,我可听说你见过李让的当晚,圣人就把你叫过去,明里暗里让你别插手。
结果你说什么,‘圣上默许、甚至引导着众皇子相争,从而消磨其各自身后的势力,这本是□□平衡之法。
但若如此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引得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官员只想着怎么站队、怎么保住脑袋和乌纱帽,那何人来为民谋生计,为国谋前景?’”
说着,李诤倒吸一口凉气,“啧啧”了半天。
“世人都道碧琳侯温和端方,我却要说,你是没心没肺一身都是胆啊。
你听听你说的这话,这是给圣人说的话吗?我都能想到圣人听完,气得拿砚台砸你的样子了。”
李谊不语。
李诤转头,惊道:“真砸了?”
李谊转头看了眼李诤,只道:“我还是要离开盛安了。”
“离开?”李诤闻言,愣了一下,“可是你才刚回来一周?我听说你回来那天面见圣上,圣上许你个兰台令,我以为这是要把你留在盛安了。”
“兰台令是修书的职务,与其在皇城闭门造车,倒不如走走大好河山,见见风土人情。”李谊自嘲地笑笑,坦然又平静。
李诤的面色严肃了半分,“圣人怎么肯放你走?我以为他恨不得把你拴在腰带上盯着,才肯放心。你要去哪?”
“如果圣上肯依我的意愿,我还是想回辋川。”
“啧啧啧……”李诤故作轻松得挪揄,“半年前你从阗州被揪回来,悄无声息丢在辋川的时候,不是沉郁了好些日子,说什么最后一点立世之本都没了。
怎么,如今的辋川有你的立世之本了?”
“你呀……”李谊只是轻轻笑笑,嗔怪着拍了拍李诤的肩。
可李诤能感觉到,他面具之下的眉宇舒展了分毫。
“要我说,圣上会如你愿的。不过离盛安几十里地,你还在他手心里,却不用天天看着你心烦。”李诤的神情也轻松了不少。
“盛安不适合你,倒不如辋川山清水秀、远离是非,是个好地方。”
李谊笑着“嗯”了一声,但李诤知道,面具之下,他没笑。
李诤侧头去看,青衫公子,徐徐而行,脚步从容,却如履薄冰。
这次回来,李谊好像消瘦得更快了,一把骨架子就快撑不起一袭青衫。
清侯,到底还要再痛心寒心多少次,被伤得体无完肤多少次,你才能真的放了自己,远离是非。
“朗陵郡王这般盯着我看,是在想诓我走这么久,要怎么赔罪了吗?”
李谊转过头来,眼中带着淡淡的笑。
李诤愣了一下也笑了,复又甩开扇子,道:
“非也非也,我是在想要不要随你一道去辋川,免得我们碧琳侯被哪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拐跑了。”
“如此甚好,你随我去辋川,叔父也可以少生几根白发了。”
李诤“哈哈”一笑,朗声道:“我阿耶是少生了白发,只怕盛安城中多少佳人都要碎了心肠。”
李谊笑而不语,转言道:
“对了,清涯,须弥将军那边,不用再查了。”
“哦?”李诤奇怪。
“什么都查不到的,而且……
须弥将军不是太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