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双 第7章 盲婚哑嫁6

这日要给柳太太敬茶，新婚的两人都起身颇早。

燕娘拎了热水进来，年幼贪睡的小丫头子五官各有各的迷蒙困倦，袖口带来的余风沁着些罕有的冷瑟。

小丫头子分别给两位姑娘绞好了温热面巾，递给柳寻真时打了个老大的呵欠，眼角挤出半滴泪花：“姑娘，昨儿夜里好大一场雪！晃得园子里亮堂堂的，就是冷。您今日在外头行走，加几件衣裳罢？”

“多几步路的事情，加那许多作甚。氅衣换作皮毛的就是。”柳寻真凡起早了、睡迟了，眼总是痛，一痛人就不耐烦，面巾覆在脸上，遮挡不住骨头缝里透出的恹恹。

“要领口镶白狐狸毛的，再有那件鸦青衬貉子的也一并取来……香膏。”

燕娘便将盛茉莉香膏的甜白瓷罐去了盖儿递到她手里，接过面巾搭在盆架上，又颠颠去开专存皮毛的樟木箱子，翻找那要穿的大氅。

柳寻真挑了香膏慢慢搽过手，漫不经心地去摸身边要换的衣裳，岳珂却忽而探手过来阻了她一阻。迥异于她经年气血空虚的冰冷，岳珂掌心温暖，像她惯用的套了丝棉的铜手炉，熨帖的热。

“怎么？”她问。语气平平，不见几许热络。

岳珂又不能答她，只捉着她的手，将遗漏在上头的香膏细细推开涂匀，两双手染上一般无二的香。

柳寻真向来不愿接受这仿佛带着怜悯般的善意，虽没到立时就要翻脸境地，神色也已经显见不虞。“多谢。若再有微末小事，与我直言即可，我自己还做得来。”

指尖被轻轻捏了下，覆着手背的那点暖旋即撤开了。岳珂踌躇地来回挪了两步，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歉意。

她方才之所以一时手快，不过是不愿见到香膏染污了绣在裙摆上的那支娇艳海棠。

这衣裳颜色是很衬她的，想来穿在她身上也会很漂亮。

那厢，柳寻真实非有意讥讽，只因一时忿忿，话才出口便已知失言。于是立即向人连连抱歉道：“此番是我口无遮拦，你气恼我，也是应当的。等到燕娘回来了，只管教她带你去我私库，有什么顺眼的便拿来赏玩，算作我小小赔礼……”

她从前听那些个狐朋狗友、纨绔子弟吹嘘“讨美人欢心无非金银珠玉”，这时轮到自己说出来，却只觉心中不是滋味——仿佛是说岳珂是个秉性庸俗、一点手指缝漏下的玩意儿便能打发了的肤浅女子似的——如这轻佻言语，怎堪入耳？

再想起这是她才成了婚的妻，哪里是外头随随便便的“红颜知己”能比，更加惭愧得说不下去。

尽管相处尚不算多，柳寻真却已经隐约察觉，岳珂之于她是不同的。

或者是她心中总以为她们一个瞎、一个哑，都落在同一个备受冷眼的境遇里苦苦煎熬，有种微妙的同病相怜：她自己不想遭受的，就也不想那人遇见；因此想要呵护她、避开她的心伤，如同呵护自己、掩藏自己的疮疤。

因此与把这恶语说给任何人都不同。出口的恶言便觉格外恶毒，犹如切肤之痛倍加于己身。

柳寻真辨不出岳珂的意思，她心绪不静，听不分明那呼吸。

不同于她的百千设想，岳珂意外的平和。

她只是疑惑，柳寻真为何如此，如此的……歉疚？仿佛她自个儿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罪无可恕似的。

一时失言而已。

比起曾经她听到过的诸多从不避忌的流言蜚语，这或者连一句过火些的玩笑话都算不上，寻常得岳珂起初甚至没听出有哪里不对，自听清那慌张补救方才后知后觉地窥见一二。

岳珂轻声叹息，何其有幸，漫天神佛送来这样一位良人。

殊不知良人因这叹息心头陡沉。

柳寻真听过太多次这样的叹息，那些来自柳太太的、数不清的郎中的、家中婢仆的、来探病的故交亲旧的……那么多长叹短叹，哀叹慨叹宣告了她的药石罔效，句句压在身上，重若千钧！

她是何其傲气女子，见过何其广阔天地，于是更加不能容忍如今不堪的自身！不能忍受那叹息如利刃，成为凌迟她余数不多尊严的推手、断开她与世间牵绊的帮凶。

握着丝绦系住的那一双合卺酒杯时，也曾借醉恍惚，并不奢望能亲近至互为半身，但也期待过这个人在日复一日的相伴中渐渐弥合彼此伤痛，往事付诸一笑中。

柳寻真想，果真是她奢望。梦做过一夜，就到醒转的时刻。

柳大小姐走神走得明晃晃，面孔上的怅然依稀可辨，冷眼瞧着竟有几分像是她的母亲柳太太。

她们的眉目其实是颇相像的，只是神态相差甚远：柳寻真惯于在外打理生意，自有一番百般锤炼出的坚定气度；柳太太则经年囿于内宅琐事、庭院深深，顾盼间难免常带三两分罥烟轻愁。

美人惆怅，怜惜在这刻成为种本能，它驱使岳珂探出手，在柳寻真面庞上极轻柔地一蹭，倏然惊断了她的思绪。

岳珂维持这般姿态，默然地站近了些，贴在脸颊软肉上的指腹沁着幽幽的茉莉香，抚慰似的在颊侧摩挲片刻，引着柳寻真抬起头来，一双黯淡眼瞳茫然地睁着，对此刻对视全不知情。

茉莉香膏的馨香暗暗浮动，医者的动作总是极有耐性。

柳寻真眼睛不好，耳朵却灵得很，足够她分辨出愈来愈近的呼吸——是岳珂的，平缓得如同深潭幽水，一丝不错的稳重。她的手指略动了动，扶着她面庞的姿态好似自池中轻掬起世间罕有的青莲。

额间忽而落下一片温热，是岳珂探身过来，额头贴着她的额头，呼吸缠绵她的呼吸。

这份珍重已不必再有赘言。

柳寻真的眼眶发着热。她在一片捱不到尽头的昏暗里被困住三年，等得油尽灯枯才终于等到有人渡来的一口人气；等到那点聊胜于无的安慰，再费劲儿从里头咂摸出那点供她撑下去的甜。

那些茕茕的日子太久长，于是等到终于有另一个懂得的人出现，哪怕带来的仍不及曾经拥有的万一，她也只会觉得快慰。

或者月寒日暖，从此也不只是煎熬人寿。

从写这篇开始就在祈祷的事：不要被骂是绝望的文盲【虔诚.i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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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盲婚哑嫁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