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学结束后,孟煜收拾着书案上的书本,听见云婉在吩咐允炳:
“你先回去,我还有些事。”
允炳急得跳脚:“姑母,红烧肉都要凉了,我回去可不等你了!”
云婉忙不迭地点头:“你先吃,不用等我。”
看着小家伙提起裙摆,三两步就跑出去,和内侍宫女们一起离开。
云婉伸出手,拦住正要出去的孟煜。
“就一句话,说完我就走。”
孟煜无可奈何地叹气,抬头看向她。
云婉倏地一愣:“你不舒服?”
此时离得近了,她才发现孟煜的脸色发白,下意识就要去探他的额头。
孟煜往后退去,躲开她的手,抿着唇没说话。
抵触之意不言而喻。
云婉的手停在空中,好半天才收回来。
她想了很久,开口说道:“人生在世,心中所求的,无非是功名利禄。”
她看向孟煜:“你跟着我,无论是钱是权,我都给你。”
孟煜看了她半晌,冷笑一声:“臣不缺钱,也不要权。”
云婉盯着他,好看的细眉蹙起来:“那你想要什么?”
孟煜没说话。
想要什么?
他想要新政顺利推行,想要替老师完成心愿,将大梁朝政扶上正轨。
哪怕他终其一生,只是蚍蜉撼树,他也得去做。
抬起头,对上云婉无奈的眼眸,看到她眼睛里倒映的自己。
绛色官袍如同鲜血,异常刺目。
似乎时刻在提醒他,有些东西,不是他能去选择的。
孟煜垂下眼眸,一言不发转过身,走出文华殿。
门外的风吹拂而过,云婉盯着眼前空出的位置,看了好半天。
转过头,门外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看着晴朗的天空,她蓦然笑出声来。
硬的来了,软的也用了。
到头来,还是这幅不冷不热的模样。
挥袖转身,云婉大步走出文华殿。
她是什么身份,犯得着这么追在人家后面,上赶着热脸贴冷臀吗?
她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凭什么非得是他?他有什么好的?
能值得自己这般费尽心思。
乾清宫里,允炳咽下嘴里的红烧肉,看着一边磨牙、一边掰着筷子的云婉,忍不住问她:
“姑母,谁惹你生气了?”
云婉立即喊道:“谁说我生气了?!”
允炳愣了下,缓缓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一点都不淡定。”
看着吃得满脸油光的允炳,云婉忽然问他:“允炳,做驸马不是很好吗?”
允炳点头:“是很好。”
他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可是做了驸马,就不能做官了呀!”
云婉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叹口气。
大梁太祖留下祖训,驸马同公主成婚后,赐驸马都尉一职,同领俸禄,不得参与朝政。
云婉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太祖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过,到底怎么想出“驸马不能参与朝政”这条的?
大梁历朝历代,不少驸马参与朝政、匡扶社稷,到头来也被人传颂千古。
这明摆着就是一句废话!
可是,这规矩摆在前面,寻常人哪儿还敢随意挑衅?
云婉深切地觉得,孟煜定是被这祖训吓到了,他不舍得自己的仕途,所以才不肯答应自己。
允炳刚放下筷子,就见云婉用力一拍桌子,愤恨地骂道:
“大骗子装清高!还说自己不要权!”
允炳被吓得一愣,看见云婉忽然站起来,转身朝外面走去。
“姑母,你要去哪儿啊?”
云婉头也没回:“烦得很,出宫住两日。”
允炳一听,立即迈着小短腿,追在后面喊道:
“姑母姑母,带我一个嘛!我也想出宫玩几日……”
“书背完了吗?看书去!”
在允炳幽怨的眼神下,云婉还是离开了乾清宫,她和太后打了声招呼,让小月留下照顾允炳,自己坐马车去公主府。
云婉居住的公主府,是她皇兄在她及笄那年,亲自下令为她敕造的。
建成那年,她皇兄带着她站在门口,望着里面景色雅致的庭院,笑着对她说:
“清阳,日后寻到心上人,便将他带回这里,别在外面厮混了。”
当时,云婉正和一位世家公子纠缠不清。
云婉年少不更事,不走心地玩着,日子久了才发现,这人并不是真的喜欢她。
和很多人一样,他看中的,只是她的身份地位,以及能给他家族带来的钱和权。
而不是她。
当时的云婉如此不屑,很快就将人赶走了。
可事到如今,云婉却只能拿出这些她不屑一顾的东西,妄图卑劣地去勾引那个人。
可是,那个人却不要。
他竟然不要啊。
云婉坐在马车的窗前,望着外面繁华的街景,忍不住叹着气。
这样好的人,怎么就不喜欢她呢?
无论是样貌、气质,还是这份心性,处处都勾得云婉心痒。
多好的人呐……
陡然间,马车猛地停下来,云婉被狠狠一晃,险些摔倒在地。
她不满地朝外面喊道:“怎么回事?”
外面的车夫战战兢兢地回答:“殿下,有人拦车……”
云婉掀开车帘,看见挡在马车前面的人,她不由地皱起眉头:
“是你?”
孟煜从宫里出来,准备上马回府,顾逸明还在旁边唠叨着:
“灵辉,你一会儿去趟医馆吧,我瞧着你脸色太差了,是不是胃疾又严重了?”
孟煜抿着煞白的唇,朝他点下头,径自道:“先走了。”
顾逸明无奈:“诶,你这人,怎么总是不听劝啊……”
话音未落,孟煜已经策马离开。
胃病是老毛病,自他年少时便有,算起来也有十几年了。
偶尔半夜醒来,便会像这般胃疼不止。
昨晚他就感觉胃腹不舒服,那时候他还勉强能忍得住。
如今这会儿,确实有些厉害了。
孟煜一手按着腹部,一手握着缰绳,准备顺便去趟医馆,取些药回去。
走过繁荣的主街,眼看着前面便是医馆,他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过去。
路过街边的小巷子时,他碰巧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放手,别碰我!”
瞬间,孟煜停下脚步,看向旁边光线昏暗的小巷里。
熟悉的声音里,难得不复往日明媚,听上去有几分怒意。
“张凌,你让你放手!”
云婉被攥着手腕,动弹不得,只能恼怒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张凌比她高出一个头,大手攥着她的手腕,将人轻而易举地抵在墙上。
“清阳,你把话说清楚,你为何要拒婚?”
云婉颇为无奈:“这事都过去多久了,我和你成哪门子的婚?”
张凌的声音越发沙哑:“可是,以前你明明答应过我……”
“那是以前。”
云婉打断他,冷声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张凌盯着她,眼眶通红,低声唤她的名字:“清阳……”
云婉伸手止住他:“别绕圈子,说吧,到底为什么找我?又是因为钱?”
张凌一怔,眼里闪过几分被拆穿的慌乱。
云婉看在眼里,冷笑问他:“你又去赌了?”
“不是!”
张凌忍了又忍,终于道:“朝廷推行新政,准备清田丈量土地,已经在荆州开始施行了。”
他低下声音:“家父的田产大部分都在荆州,其中不少都是……都是隐田。”
云婉冷眼看着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无:“所以?”
张凌放低姿态,恳切道:“所以,你能不能和太后请旨,看在家父年迈的份上,不要让清田吏审问他了。”
云婉盯着他,直接道:“英国公既然知道自己的田产有问题,不如干脆早点坦白,也就不会受审问之苦了。”
听见这话,张凌再次攥紧她的手腕,力道大到云婉皱眉抽气。
“嘶……”
“清阳,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算我求你了!再帮我最后一次好吗?”
云婉用力去掰他的手:“你放开,弄疼我了!”
张凌依旧死死抓着她,刚要再开口,面前忽然笼下一道阴影。
还没回过神,张凌被猛地一拳打在胸口,瞬间松开了云婉,往后退了好几步,一直靠到身后的墙才堪堪停住。
云婉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孟煜,惊喜地喊道:
“孟煜!”
云婉眼睛都亮了起来,下意识去抓他的衣袖:“你怎么来了?”
袖子被小手握住,很是欢喜地摇了几下。
孟煜低头看去,瞧见她素白的皓腕上,俨然出现一圈红痕。
他顿时将人拉到自己身后,下意识扯下来袖子上的小手,却没有立刻松开,而是反握在自己手里。
孟煜的手指微凉,用力握住她的手。
云婉的心疯跳起来,耳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一股热意瞬间从脖颈涌上来。
她看向眼前孟煜的背影,听见他开口,嗓音低沉冰冷: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英国公虽是大梁世袭公爵,仍需按大梁律法审问处罚,不得徇私枉法。”
张凌打量着孟煜,看见他官袍上的仙鹤时,脸色逐渐变得煞白。
“你、你就是孟煜?”
孟煜坦然道:“是,小公爷有何指教?”
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推行清田新策的内阁阁臣,张凌顿时心如死灰。
本就是私下里想要求情,如今在人家面前被挑开,一时间有些羞赧,但还是强撑着道:
“荆州有不少世家贵族的田产,你一心推行新政、清查田产,可曾想过动了这些世家贵族的田产,就是断了人家的财路,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轻易放过你的。”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落下,云婉的心跟着狠狠一颤,手不由地抖了下。
孟煜感受到,侧头瞥了眼云婉。
紧接着,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像是在安慰她一般。
再次开口,孟煜的声音沉稳如初,字字句句犹如千斤重:
“事关大梁社稷,孟煜从未怕过。”
“所有推行新政的朝廷官员们,也从未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