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夜话 第6章 合同

气氛降至冰点。

食堂已经在打扫了，魏灵实在不知道，除了这儿，还有哪里适合母亲和她的领导“谈一谈”。而刘芳女士，在见识到铁架床和彩钢瓦房间后，脸色彻底地难看了。

梁湛有风度，没有因为下属妈妈诘责而摆出臭脸。

单就这点，魏灵对他感恩戴德。

谁家的打工人，三十岁了母亲还来大闹单位的？何况她已经工作七年了。而凭借她对妈妈的了解，如果有人对她大呼小喝，她更是不会善罢甘休。

头更痛了。呼出的气仿佛也有了实体，愁云惨淡。

“不然你把我们灵灵调回去吧领导，你看她一个姑娘家，还没结婚呢，跟你们一群大老爷们，荒天野地的……”

越说越有歧义。

“妈妈。”魏灵忍不住制止他。

梁湛剥好鸡蛋，放在了盘子里，往他前面递了递，开口却是滴水不漏：“魏灵来项目上，是过了公司班子会议的，现在项目刚刚开工，马上也要过年了，公司那边忙考核，临时换人……恐怕我也无能为力，请阿姨见谅。”

刘芳刚要开口，却被对方堵住了。

“目前我们住宿只是暂时的，年后搬到园区，条件更好一些，而且那边据我所知，工作人员也有很多女孩子。现在的话，确实多有不便，不过你放心阿姨，我向你保证。”梁湛斟酌了一下，沉声说：“她绝不会有任何意外。我作为她的领导，既然把她带到这里，也一定会全须全尾把她带回去。”

魏灵转头看他。这话他说过，可是现在在她妈妈面前说，仿佛有了别样的意义。

当然，谁都知道你是我领导。啧。

刘芳走后，魏灵坐着没动。

“坐着干嘛，洗碗水都干了。”

她有些意外，还以为是一顿臭骂。

“行了，多大个人了。”梁湛拿了瓶水，“老是这么……不经事，怪不得你妈不放心你，我觉得我都不像你上司，像你班主任。”

魏灵还是没动，梁湛见状也不再管他，只是临走时丢了句话：“感冒就去休息，放你一天假，我和老权去康家沟那边转转，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临近傍晚，她才从昏睡中醒来。摸摸头，烧已经退了，看来感冒药起了作用。她慢慢爬起来，饿了一天，想从食堂找点吃的。

“我没想到你会把她带下来。”

走廊里传来说话声，虽然刻意压低，但是彩钢瓦隔音不好，还是能听得到。

“上会那天没人有异议，我以为就是个普通员工，没想到是魏老的女儿。”是梁湛的声音。

听到这话，魏灵放在门把上的手轻轻松了。

“这姓又不常见，打听一下就有的事。”汪宇给梁湛递烟，对方摆摆手，他有些意外：“怎么，戒了？”

“没有，这几天嗓子不舒服。”梁湛看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日薄西山，不甚在意地说：“办公室那帮人不愿意来，财务有人休产假，陈刚随便摇人摇到了她。我是后来……查了一下才知道，她是学历史的吧，怎么就来新航了？”

他隐去了那天婚宴的见闻。

“是啊，当年我在人资部，隐约知道一点，魏老卖了情面她才进的新航总部，后来因为兴盛的事，背了个处分，被调整到了云安，没想到又在这里遇到她。”汪宇抽着烟，有些感慨，人生好像是这样，兜兜转转总会遇到熟人。他和梁湛曾是高中同学，现在竟在同一个项目上做主副手。

门后的魏灵想起来，毕业那年，她应聘时，面试官的助手就是汪宇。

“兴盛什么事？”梁湛不经意间问。

听到“兴盛”，她身子仿佛被定住了，大气也不敢出。

门外交谈的两人，对此一无所知。

梁湛不是土生土长的“新航系”，涉及人事，始终不如汪宇这样的老人知根知底。而且要不是汤成业结婚那天，新娘作妖，他也不会顺手去看她的档案。

魏灵档案里的奖惩记录，只是一笔带过。

梁湛算了一下，六七年前的魏永泰，正是炙手可热，在交通系统很说得上话，新航虽然不是多铁的饭碗，可是在一众基建公司中独占鳌头，总公司的职位，对应届生而言，绝对是香饽饽。魏灵一个本科生，不是凭着父亲的关系，绝不可能毕业就进总部。大多数人，都是要去分公司，一步步熬。

有这样一位父亲，多大的事才会在档案里留痕迹？

“小魏来了一段时间，恰好公司和兴盛的合同到期了，要谈三年波纹管的供应，采购那边人手不够，左推又推把她派去，她哪有什么实操经验，和兴盛谈的时候供货量没核清楚，价格没打下来，梁湛，那可是整个集团三年的波纹管，走一个点中间是多少的差价，你在这行上上下下这么多年，心里不会没底吧？”

梁湛点点头。

“准备敲合同了，法务那边才发现有这么个漏洞，得亏没签，不然预算要大缺口，公司重新派人谈，兴盛说我们出尔反尔，僵了好久，这锅就甩在她身上了……大概就是这么个事吧。”

倒是梁湛皱起眉头：“她自己一个人和兴盛谈？这也太荒唐了。”

就算谈，最后拍板的人也不是她，她哪有那么大权力定价。

“不知道啊，三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在人资呢，公司左查右查，最后说她……”汪宇吸了口烟，显然是不好开口。

梁湛见他这样，愣了，一个猜想浮上脑海：“吃回扣？”

见对方不出声，他更觉得惊异：“所以‘不当履职’是这个意思？”

汪宇完全理解梁湛的诧异，最初听到这事，他也觉得处处不合理，这几天大家一起相处，魏灵看起来也不像利益熏心的人。

然而职场上，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是生活给他血的教训。

倒是梁湛，想起魏灵一年四季素面朝天，天天背个帆布包，家在市中心老破小，连车都是快接近报废的小菠萝，更觉得荒谬。

她吃回扣？吃也没吃到，还调出总部，档案里留了一笔。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初入职场把自己名声都搞臭了，万一以后跳槽，这些事一打听都不是秘密，她图什么？

一丝灵光突然从脑海中飞过，他不由地问：“我记得，魏永泰差不多也是三四年前调离交通系统的吧？”

汪宇点点头，对方思索了一下，嗤笑一声：“原来是这样。”

那就说得通了。魏灵当初靠着父亲的关系进了新航，而后父亲失势，工作失误被领导祭天。

至于这个“失误”内情如何，恐怕也没几个人愿意深究。这世上，多得是捧高踩低的戏码，旁人乐的看戏，再说，新航总公司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君以此始，亦必以终。

“你不是最烦这些‘关系户’了？我还以为你知道内情，故意带她下来。”汪宇不怀好意地朝他眨眨眼，“还是真看上了？这孤男寡女的……”

“啧，怎么可能。”梁湛嗤笑。

门后的魏灵扶着墙闭了闭眼，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怕呼吸声太大，被他们发现。虽是冬天，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此刻的她，却觉得自己□□。

几年了，她以为这些事，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就说当初要带她来项目上，云安这边一个个看好戏的样子，庙小妖风大。”梁湛哼笑。

“哎，我今早还和老权嘀咕呢，要你真是看上魏灵了，章越宁怎么办，人家这么多年对你一往情深，为了你都快和家里决裂了，你就非得软饭硬吃吗？”

章越宁，梁湛前东家百川交通集团章道之的独女。偶然于多年前对梁湛一见倾心，死缠烂打不成，遂放话非他不嫁，而且她章越宁得不到的人，别人也休想染指。

传言梁湛也是不堪其扰，才从百川跳槽到新航。

又传言，梁湛铁血汉子，忍受不了头顶“吃软饭”的帽子，立志打下一片江山再抱回美人归。

多年来，各种说法在业界传得沸沸扬扬。汪宇显然更愿意相信后一种。

听到“软饭硬吃”，梁湛眸色沉了下去，然而唇边的笑意不减：“她是她，我是我。又跟魏灵有什么关系。说起来，她感冒睡了一天了，等下吃饭给她打个电话。”

显然是不愿意再多谈。

汪宇也就悻悻作罢。这位真是一心扑在工作上，多年来除了章越宁，从来没有出过半点花边新闻，洁身自好，跟个清教徒似的。

多少有点无聊。

晚间吃饭时，不少人打量魏灵。显然魏母直闯项目部的事已经传开了，众人眼里都带了打量的神色。

魏灵端着饭，深吸了一口气，找个边角的地方坐了下来。

越是不出现，越显得在意。多年来她深谙此道，若无其事，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然而众人的目光仿佛摄像机，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今天的饭菜有那么难吃吗？”梁湛抬着餐盘坐到了她对面，尝了一口排骨里的土豆，笑着说：“还不错嘛。”

看着他，魏灵耳边突然响他和汪宇说的话。

“你不是最烦这些‘关系户’了？”

“还是真看上了？”

“啧，怎么可能。”

魏灵闭了闭眼，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君以此始，亦必以终。”出自《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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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