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夜话 第4章 故事

归途中下起了雨。

魏灵无意识地盯着雨刷，雨滴砸在挡风玻璃上，接连不断，像她脑海中压下又浮起的回忆，幸亏喝了点酒，肺腑间痛楚才不那么尖锐。

“你调查过我？”

梁湛没有回答。他的车技比谈话技术讨喜得多，平稳无波。

“是哦，你分管人事。”魏灵自顾地说，摸索着把音乐打开，想要缓解自说自话的尴尬。Beyond的《冷雨夜》倾泻而出，温柔多情的男声，让她莫名有了自白地耻感。

其实她可以沉默。没有任何的上司可以要求下属巨细靡遗地袒露自己的私生活。

可是她还是开口了：“老实说，梁湛，我觉得我算离异。”

这一次对方发出了不以为然的笑，似不屑，快得让魏灵以为是幻听。

“我和林欣欣是大学同学，虽说……””她慢慢地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虽说京南大学是全国顶尖的学府，可是历史系学生在就业市场上，不那么抢手。我比较幸运，拿到了新航的offer，可是欣欣左挑右捡，秋招和春招过了以后，几乎颗粒无收。毕业了，我们合租。她在家里准备考研。后来有几次部门聚餐，我就带她一起。我不知道她那时候，喜欢上了陈知树。

当然我不知道陈知树喜欢我。

后来妈妈催嘛，我快27了，恰好陈知树跟我表白……准确地说，是求婚。好大的花束，他抱着站在喷泉那里，公司喷泉那里，你记得吧？人来人往的。

我答应了。

先摆了酒，想要等到生日再去领证。

可是双方一起生活后，矛盾就凸显了，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慢慢地，他爸妈的态度就变了。可能也是冲动？就提了分开，他没有挽留，于是就这么结束了。

“烂故事。”梁湛单手握着方向盘，丝毫没被她的故事迷惑。

“哪里烂了！”魏灵恼羞成怒，亏她认真地组织语言，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评价。

“起码也该是林欣欣和陈知树出轨，被你捉奸在床，或者恶婆婆翘脚嗑瓜子，非得你生儿子才能进她陈家的门，之类的。魏小姐，你在讲八点档家长里短。怎么能连个坏人都没有呢？”他懒懒地说，对她的说辞嗤之以鼻。

魏灵总算明白，为什么唐朗能叫他哥叫得那么亲切。

这八卦的功力，不输唐朗。

“可是生活有时候，并没有所谓的坏人。有的是经年累月的摩擦，石头调进鞋里……不对，是沙子掉进鞋里，也会硌得脚生疼。”

梁湛没吱声，也看不出究竟是否认同她的观点，而她从泥泞的回忆里抽出身来，审视了一下自己的遭遇，好像是没那么的苦大仇深。再愤愤不平，显得矫情而做作。

“那时候年轻嘛！”她靠在椅背上，语调也轻松一点，“多大点事就觉得天要塌了。”

“我要是你，下次结婚，把以前请过的人再请一遍，多收一份礼金。”梁湛给出了建议。

“梁副总英明。”魏灵恭维，现实主义者永远立足当下，她学都学不来。

“所以你那姐妹……林欣欣，今天在台上折腾一番，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似乎是不经意问道。

这才是整个故事模糊，却又关键的地方。

可是魏灵不想说。她不是七窍玲珑的人，所以讲出的故事漏洞百出。老道精明如梁湛，看似在安慰她，却又毫不留情地扯开遮羞布。

她按下玻璃，冷风夹着小雨吹进来，车里温暖的气流消失殆尽。因喝酒而升温的脸，此刻也稍稍凉快了一些。

他是她的上司。不是深夜可以挖心剖腹的知己。

魏灵不答反问：“你兄弟抢了你心上人，今天你发达了，不得好好作贱一下他吗？”

“作贱不至于……”梁湛微微笑了一下：“何必把自己的人生走进死胡同里。”

“所以你是梁副总嘛，我三十了还是个任人宰割的小虾米。”魏灵自嘲道。

梁副总视嘲讽为赞美，坦然地接受了魏灵的夸奖，“你梁副总现在不是在给你这只小虾米开车吗？别整天哭丧个脸。你是多不待见我。”

“我敢不待见你吗？去了项目部，你就是我哥，我亲哥。”

“我说魏灵，你怎么老对去项目上这事耿耿于怀？”

“我哪里耿耿于怀？”话赶话，一句接一句，她觉得酒精又开始发挥作用了，“是你想要我心甘情愿接受你的安排好吧？”

“例会那天我说什么了吗？文件下来我提过半个‘不’字吗？你说怎么下去怎么把我带回来，你当然得把我带回来，不然项目结束我在源水给你们守路吗？还有我妈多大年纪了，还得担心我工作……”越说越来劲，话语里也藏了不易察觉的委屈。

听她语无伦次地抱怨，而后渐渐有些哽咽，梁湛叹了口气，抽了张纸递给她。

喝了酒的人不能讲道理。

“我没哭。”魏灵嘟囔，却还是接过纸。

“怕你想不开，事情都压心里，你在公司话少，人也冷淡，我看你什么都不在乎，怕把你带下去出事。”

魏灵冷哼了一声，显然是不信他的话。梁湛也不在意。问她住址。她这才发现，车已经驶出高速出口，进了云安市区。

下车时梁湛没有带伞，她犹豫着要不要请他上楼，可是对方没有多留的意思，嘱咐她好好休息，而后还了钥匙离开，仿佛真是个搭了她车回家的同事。

魏灵站在楼道口，看着淅沥的冬雨，好像自己乘着一艘船，从梦境里驶了出来。摸摸发冷的手臂，爬上楼梯时突然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大周末的，对于家在京南的梁湛来说，跑回云安岂不是多此一举？

难不成是专门为了送她？

就算是为了送她吧，她自嘲地笑笑，梁副总真是尽职尽责。

但是项目开工的第一天，看着面前伫立的活动板房，魏灵彻底傻眼了。

说好的工业园区给一栋房呢？四五十人挤在板房里，脑袋上都是一样的疑问，冷风从门缝中钻进来，沿着脖颈滑下，众人一哆嗦。

“阿嚏。”权志安年纪大，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是项目总工程师，多年来奋战在基建一线，学历经验都够看，算得上德高望重。

梁湛低头抱着材料钻进“会议室”。厚厚的军大衣捂得严实，权志安一看就来气，“小梁果然年轻气盛，大冬天都不会冷的哈。”

不会冷的小梁赔了个笑，坐下来说道：“权总工说笑，之前和工业园区谈好，那边给我们划了栋楼做项目部，但是快过年了，交接上有点问题，这边赶着进场，先委屈大家在板房里住一个月。对不住各位。”

“我看高低床都排好了，哎，魏大秘，你怎么没提前透点风声，大家也好选个宿舍斗地主。”质检负责人何宏说。他本就是分公司的职员，多年在项目上摸爬滚打，说话横冲直撞。不像搞技术的，倒像个包工头。

“小魏姐哪敢跟你透风声？万一你要和她住一间，谁来伺候梁总？”汪宇打趣。

“她伺候我，我伺候梁总呗，不是一样的吗？”何宏拿着打火机摩挲了一下。

“轰”，整个会议室都笑了起来，魏灵觉得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天灵盖，当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她一脸尴尬不说话，汪宇倒是有些意外。

跑工地向来不比坐办公室，大家说话嘴巴没个门把，什么黄色废料都敢往外倒，不一定有多少意义，嘴爽了就行。这次组的人就她一个是女生，看她脸这么嫩，看来得要好长时间才能适应这种生活。

“谁要你伺候！我还不如自己……”梁湛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眼尴尬的魏灵，止住了话头。

“不要我伺候要谁伺候？你说！”何宏来了劲，一拍桌子，用最正气的表情说最流氓的话：“只要兄弟你开口，今晚我就把她捆了送你床上。”

“床？什么床？就隔壁那几根废铁焊的高低床？你也太埋汰我们小梁总了。”权志安凑进来，“半夜床塌了你让弟妹挡哪里？”

会议室的小年轻不敢拿梁湛打趣，只是捂着嘴看几个大佬打擦边球，又看看仿佛熟虾的魏灵。

“遮我眼睛呗。哎，我说梁湛，真的，我去镇上给你换张床，坑塞死，保证你……”

“滚你妈的，兜着点老何，先开会，等一下政府的人还要来开工仪式。”眼看他满口胡诌越发来劲，梁湛只得压住他的话头，笑着骂了他一句。

会议室慢慢安静下来，他拿出文件，念道：“源水镇过境工程位于云安市源水镇境内，起点为康家沟，经西皮房、南庄、热水寨，终点为工业园区，路线全长2.98公里，工程量包括2.98公里路基改造，大桥一座，隧道一座，防护、排水20738立方米……工期2024年1月至2024年12月。”

“本项目部设项目经理一名，项目副经理一名，项目总工程师一名，各专业工程师若干名。其中，项目经理梁湛，负责项目施工组织管理和质量管理……副经理汪宇协助经理制定目标……根据实际情况，设定路基施工组、大桥隧道施工组、机械管理组、财务后勤组……财务后勤组组长魏灵……”

冗长的文件终于念完了，他合上材料，安排这一群人的衣食住行：“今天有部分职工没有到会，大家相互告知一下，除了魏灵以外，每两人一间宿舍，自由结对。临时的食堂每天供应三餐，劳保用品等剪彩过后找后勤组领取。既然有缘坐在这里，请大家记住，质量和安全，永远是我们追求的第一位。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