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还下雨,一开始往南走,天气便十足晴朗。日中的时候晒的地面都微微发烫。
时值酷暑,路上一丝烟尘也没有,周边的绿叶杂草软塌塌地弯着,没精打采的样子。
阮思音难受地靠在车厢壁上,腕上的袖子提高了一节,面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装在竹筒中的清水已经喝了几大壶,胸口的闷热之意只增不减。
多半是中暑了,但行在荒山大道上,十里外难见到人影,纵然身体不适,也只能忍着。
徐辞推荐来的人,为首的叫周叁,一趟下来已经跟阮思音熟了,他晓得阮思音身体不适,队伍中没有大夫,只能不断给她送些清水来,再让马儿跑慢些,不让她难受而已。
周叁问过她要不要折身回去,因为出城不过半日时光,回去也行。
阮思音咳了几声,哑着嗓音让他继续向前。
周叁没法子劝她,只能再将马儿赶得慢些,避免车马颠簸了她。
这一趟下来,算是知道这人的脾性了。
看上去温和亲切的,出手也大方,实则心里面有主意便谁也劝不动,一定要走到头的。
周叁是军营出身,也对阮思音甚是佩服。
阮思音在车厢内自是难受地拧起眉头,等打开车窗在人前,又会装作了无大碍的样子。
白日只是在熬,等到晚上空气凉爽了,就好了些。
她自太阳落山,气温转凉时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周叁没来打搅她,伴着昏沉病意,一觉不知道跌进了哪个深沉梦境里。
醒来时身上裹着一张毛毯,团成了一个粽子似的。周围铺着软垫。
她撑着坐起来,毛毯微微下落。
头上束发的簪也不知道掉在了什么地方,头发便这样松散下来了。
身上有汗意,但不觉得难受。
车马已经停了,月光隔着紧闭的车窗透过一层浅白的光亮。阮思音垂头坐在车厢内,周遭只有夜色中的虫鸣。
她保持这种姿势坐了很长时间,呆呆地回想,毛毯是她自己在睡着之前披着的么?还裹的这般好,难道是睡梦中无意将自己裹成了这样子,但她没察觉到。
白日沉重的脑袋还留有余韵,她心里面是感觉到疑惑的,但一往深处想,意识便控制不住飘散,以至于垂头到肩颈酸涩,才放弃。
轻轻打开车窗一看,周叁已经带领好其他人打好了帐篷,正在帐篷中睡觉,有几人许是觉得帐篷中炎热,索性在外间铺了张凉席,就在外间的席地上躺下,睡得很熟,身体有节律的起伏,看起来怎么都不会醒来的样子。
万里无云,月光透亮的很,不远处是山峦起伏的黑影,道路旁摇动的高深草丛发着暗绿色的光。虫鸣不止,她推开车窗的手有半截曝露在月光下,像羊脂玉。
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下车来。
月亮挂在正空上,估摸着是子时。
休息过后清醒了不少,踩在实地上时,浑身轻飘飘的。
阮思音走到帐篷前看了眼,里间的人都睡得很熟。
空气中凉凉地飘来泥土香,草丛里好像有什么沙沙的响声,像是不知名的动物。
阮思音踩着松软湿润的草地往深处走去。
故城来了几趟了,这附近有一条河流,她知道的。
夜色下溪水声也是静谧的,河畔开着白色的小花。
她在溪水畔站了会,一只流萤围在她身旁,黑夜里像一颗飞舞的火星点。
一直往前走,草丛中的流萤越来越多了,成千上万只火星点上下起舞,阮思音脸上浮现天真笑意,忍不住向空中伸手,有流萤在她手心上停驻,又走,她向前追赶,在一片光芒中走来走去。
玩了一会儿,风吹得手腕上散发冷意,她停下来捏了捏手心。
肩上忽然被披上一件温热的外袍。
阮思音回身,祝之林就站在她身后,眼中是温软笑意。
“王爷……”
祝之林的出现似乎早有预谋。
阮思音醒来时,车厢中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龙涎香。
“王爷怎么在这?”
祝之林的目光在她面上打量了一阵,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病好些了么?”
“……好多了。”
阮思音生病是出城后的事,祝之林为何能知,应当是随从中有人给他传了消息。
一日马程,不紧不慢,其实离故城也不远。若是快马赶来,两个时辰就能到。
他不会跟着她一道回京,大晚上出现在这里,应当只是过来探视一眼。
阮思音沉默下来。
想着想着喉头又发痒,咳了几声。
祝之林把披在她身上的外袍紧了紧,仍是看着她。
萤火还在飞舞个不停,阮思音心里烦闷着,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说道:“怎好劳烦王爷亲自过来看望。”
祝之林眼光暗淡了些,笑意却不减,负手在身后,往粼粼水光上看去,“你不同本王告别,回京的计划又突如其来,本王还未曾和你好好说几句话,你便走了。想见你,就来了。”
阮思音觉得,故城这一战后,祝之林变了许多,说了好些从前听不到的话。
仔细想想,阮思音估摸是这个理由。
虽然从前同住王府,但祝之林一直知道自己被祝之宣把控,暗地里在为祝之宣办事,为此还间接伤害了许吟秋,远离和不喜自己是应该的。
纵然那时自己口口声声让祝之林相信自己,但就事实来说,战线不和是板上钉钉的事。
荒山上她领人过来相救,是直截了当地对祝之宣的背叛,祝之林许是因此相信了自己,才会转变态度。
想清楚后安定不少,对祝之林坦然一笑,“王爷吉人自有天相,相信能顺利渡过此劫。”
颇为客套的话。
祝之林过了半晌,才低声回:“你要请傅明楼喝酒,本王却什么都没有?”
“……”阮思音怔楞,这是今晨小茶馆二楼她与傅明楼的对话,为何祝之林会知道?
这种感觉不太妙,装作玩笑般笑问:“难不成王爷有顺风耳,为何会知道我要与傅明楼约好了要一起喝酒?”
“他自己说的。”祝之林面不改色道。
这话自然是他安插在她身旁的人偷偷传过来的信,把今晨小茶馆的事事无巨细全数报给了他,包括餐桌上有几道菜,阮思音最爱吃什么,傅明楼说了什么话,阮思音回了什么话。
他当然不能把这事告诉阮思音,也看得出来阮思音正在压抑自己的不喜。
阮思音闻言露出疑惑,“明楼和王爷见面了?是商量什么事么?”她心里面想着今晨的事,脱口而出叫的是明楼二字,从她嘴里面说出泛着亲昵,而本人还未意识到。
周围的气氛陡然下沉,阮思音也不明所以。
祝之林没点出来,平静回:“傅老板被琐事烦扰,找本王帮忙,本王随口一问而已。”
阮思音点了点头。
心里面还是疑惑,又问道:“王爷又为何知道我的车马停在了这里?”
祝之林过来一定是有人给他传信了,连带着小茶馆的话应当也是有人说的,但祝之林的回话天衣无缝,挑不出破绽,她便又问了一句。像是非要让祝之林承认自己是安插了人监视她的。
祝之林回:“这是回京城的路,本王一路追赶,自然看见了你的车马。”
这话确实。阮思音愣了愣,又道:“可回京的路有好几条,王爷为何觉得我走的是这一条呢?”
“心有灵犀吧。”祝之林淡然道。
阮思音耳后发热,白日那种令人不安的燥热似乎又出现了。分明现在风大空气冷,手被吹得冰凉的,她内里却很热。
她手指尖一动,祝之林就感应到了。
他把阮思音的手握在掌心,温度源源不断传来,阮思音收回手,祝之林没有强求。
他道:“风大,还是回去吧。”
阮思音“嗯”了一声。
走回到马车旁,祝之林没进车厢,在外看见阮思音上了车,在车窗内向他道别,他才低低地应好。
临走前嘱咐她:“回京后先去找母后。”
阮思音道:“好。”
“我很快就回来。”祝之林加了一句。
阮思音回:“好,王爷不必匆忙,京城中还有徐将军,有什么事我会找徐将军帮忙的,王爷在故城安心安顿好许姑娘,再回京不迟。”
祝之林默了一瞬,没多说什么。
两人重新道别后,阮思音关上窗子,靠着车厢静坐了一会儿,听见马蹄声渐渐远去,才整理好毛毯,重又躺下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