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安静的环境里,庆晨问道。
陈米不说话。
庆晨也闭上了嘴,打开了手上陈米的相机。
照片一张张翻过,那张孩子严肃的面孔抢夺着庆晨的视线:废墟面前,焦点之内,孩子的浅色瞳孔里只有欣喜,虚化了的背景里,孩子的衣服圆鼓鼓的,跟瘦小的脸庞完全对不上。放大看,仔细地辨别孩子衣服上的符号,这是I国人才会穿的标志——是UST专门设计的徽标。
庆晨明白了。
她看了看陈米,陈米也在低头看着相机里的画面:“今天找人随机采访的时候,我找了他。因为人多,我没仔细看,只想着要找个人问问情况,我扭头就看见站在身边的他嘴角笑了一下,我就去找了他。我用这里的方言问的,他只会点头、摇头,第三个问题之后他就跑了,爆炸声响起,我只能呆在原地。”
泪珠豆大地打在相机的屏幕上,庆晨夺回相机,紧接着汽车后座的坐垫被打湿,庆晨抬眼,陈米重重低下的头开了闸,眼泪不停歇地落下。
她抱着陈米,轻轻拍拍陈米的后背,陈米的声音很小,传到庆晨的耳朵里:“是不是只要我把他拉住了,今天的爆炸就不会发生;或许如果我不问他最后一个问题,他是不是就不会跑,死伤的人就不会这么多……”
是不是如果我不勇敢,你也就不会死。
周遭的砂土定格在半空,变换的光景也入了画,陈米的声音只在我的灵魂里,按下播放键。
时间静止术,又是一样的套路。
话音落地,汽车继续向目的地走着,陈米偷偷抹了抹眼泪,时间继续向前走着。
“你在想什么?他不会跑,死的不就是你……而且UST的自杀式爆炸你又不是没见过,多利的采访你也看过,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庆晨一把推开陈米,放小声音的指责道。
陈米依旧低着头,不说话。
庆晨看着陈米这副颓废的样子,想狠的心还是没能立起来。
“我们是记者,我们也只是记者,我们只是事件的旁观者,真相的记录员。”庆晨握住陈米的手,“别想这么多了,嗯?”
马骋燃那双眼睛也一直没离开过后视镜,这一趟下来他都能练就两只眼睛分别看不同方向的绝技了。他顺着庆晨的话也向后说着:“对啊,别想这么多了,咱们这两天太辛苦了,怎么着都得好好犒劳一下自己不是。等会我请客,去吃披萨。”
庆晨握紧了陈米的手,扭头看向马骋燃:“L国特色披萨?”
马骋燃得意的点点头:“那当然,前些年IL冲突还没爆发,边界来往方便的时候,我经常跑来L国吃披萨的。”
庆晨笑着点点头,扭头笑容满面地拍拍陈米:“好,咱们去吃披萨!”
陈米低下的头也点了几下。
终于是平静的环境了,披萨店里没什么人,弥漫着面粉和食物的香味。
木头做成的桌子上放着用L国文和英文写的菜单。店主是个和蔼的爷爷,看见三个人身上穿着PRESS的马甲,笑呵呵地迎了上来,热情地问着他们的需求。
我坐在陈米对面,看着她红肿的眼睛。这段得之不易的平和时间,终于可以好好总结一下陈米说的那些只有自己听见的话了。
她说她经历了很多战争,但每次我都会把她保护得很好。
她说如果她不勇敢,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她说,这一趟,我会死。
记忆中的画面一幅幅翻过,我在试图寻找陈米勇敢的时刻。
跟她认识的那天,是高二分学科后新换的班级,9月开学那天,校园里全是银杏砸在地上的痕迹,落叶凌乱地洒落。第一天大扫除,我就抽中了下到公共区域扫地。
偏偏是扫地的时候起风,好不容易扫好的树叶堆全都散开。我只能一手拿着垃圾铲,一手用重的要死的扫帚把落叶重新聚到一起,倒进垃圾桶里。又偏偏,远处的篮球滚近,把垃圾桶顶了个底朝天,好不容易扫起的落叶一股脑全倒在地上。
本来在低头铲着银杏屎的陈米听见声音才抬头看向我,我一幅落魄样看着她,陈米也知道这时候倒霉的我需要帮助,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新班级里,陈米用PPT展示着班长的能力,却被另一位候选人用有趣的竞选发言半路拦截了机会,陈米只当上了副班长。
我以为陈米会就此一蹶不振,对于副班长的职位会懈怠,但没有,她甚至做的比班长都要好。
也许是这样,又或者有其他的矛盾,班长对于陈米的态度总是鄙夷,有时候会做出很多很过分的举动,例如在需要两个班长合作完成的活动策划中做甩手掌柜,但是活动开展那天却将所有表扬都归于自己;例如在老师面前时不时的透露出自己的辛苦,从而贬低陈米的位置,但分明陈米做的事情更多,成果更好……
我很不解,为什么班长对陈米这样她还兢兢业业地做着本职工作,不抱怨什么。
陈米听到之后只是低头轻轻一笑,耸了耸肩说道,改变不了的事情就让它自然发生,孰是孰非人的心里总会有一杆秤判断的,不必在乎别人。
这番话她一说完,陈米在我心里的形象,彻底变得不同起来。
省重点高中里,每年最大的事情,就是学生对于自己生命的了结。
陈米一直不懂,为什么要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明明撑过这痛苦黑暗的高中三年,就可以看见曙光。
但那天,尸体被清洁阿姨发现,救护车和警车响着刺耳的声音开进学校,晨读的朗朗气氛被一块白布打破,陈米看着楼下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送进救护车后,还是哭了。
她说,死亡是需要勇气的,但是可悲的是,他们的勇气来自绝望。
我站在她身边,手足无措地被赶来的班主任拉进教室,平复心情。
自那以后,学校又多了一块禁区。但是没人巡逻的时候,这禁区和警戒线形同虚设,学生自由进出的次数甚至比之前更多了。
晚自习下课,整个学校里只有高三所在的教学楼依旧灯火通明,回宿舍的路上校园里的灯奄奄一息地亮着光芒:还不如不开,这光整的校园跟鬼片似的,阴森森的。
“禁区”传来尖叫,我不止一次听到校园暴力的传闻,但这是第一次被我赶上。
好奇心驱使脚步,我放轻脚步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黑暗的幕布里,手电筒照亮了画面:女生被一下又一下的扇着巴掌,拿着手电筒的人仔细地看着女生脸上红肿的血丝,叽叽喳喳说着什么“真好看”、“生物书里讲的原来长这样”……
我木讷地站在原地,握紧的拳头不敢上前挥舞。
只是耳边倏忽一阵风,陈米的白色书包打在她的背上一鼓一鼓的。
她就这样闯入了画面里,扇了拿着手电筒的人一巴掌,用她曾经学过的跆拳道在打翻的手电筒下,拍摄着帅气的动作大戏。
那天之后,陈米将勇气这颗种子,彻底种在了呆滞的我的成长故事里。
明明是她教会了我什么是勇气,却在今天这一刻告诉我“如果她不勇敢,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勇敢怎么会和如果生成的句式放在一起。
我看着陈米皱着眉头的侧脸,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