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公的地方的时候,已经入了夜。庆晨将身上所有的设备卸下,四肢瘫在椅子上,终于能一身轻的好好休息一下了。
陈米也把摄像机放在桌子上,靠在桌子上闭上双眼。一天的疲惫与冲击让她的脑袋成了超负荷的机器,她得让这个快烧了机器休息会。
一瞬间,“嘭”的一声,窗外的风景彻底变换了景色,亮堂堂的世界刺入所有人的眼睛,强风带着金属臭味袭击每个人的鼻腔,血腥味漫过空气,带着最后的一丝气息飘到她们的面前。
甚至就连我,都闻到了一些。
多年记者的嗅觉让庆晨赶紧收拾好镜头,站起身拉起陈米就往楼下赶。
迎面碰上了惊恐的马骋燃:“那……那!那是多利住处的方向。”
庆晨猜到了。她与陈米和马骋燃跑下楼,钻进马骋燃都来不及锁上的车门,拿出后备箱放着的防弹背心,把它套在自己身上,打开驾驶座的车门,一脚油门,直奔现场。
她吩咐马骋燃抓紧时间给总台打电话,看看赶不赶得上直播,赶不上他们就先录一版。
现场的警戒线还在抖动,士兵举着的枪上还依稀能看到余烟,火焰燃烧的依旧响亮,救护车还在响亮地叫喊着,现场的声音还只来自废墟中央。庆晨快速架好机器,总台那边的直播赶不上了,只能将这一刻做成录像发送给总台,马骋燃接过庆晨的机器,示意这次让她来解说。
画面里刚好是多利盖着白布在担架上被抬出,血迹没办法被完全的遮住,摄影机的镜头清晰的能看到身体中渗出的血液。庆晨扭过的头,被这一幕刺激到闭上了双眼。
陈米沿着警戒线一直走,停顿在了警戒线的尽头,鼻腔渐渐被血腥味填满,接着眼睛闯入的,是被白布包裹着的尸体,陈米迅速抬起摄像机,镜头里那块渗着血液的白布格外清晰。
紧接着,子弹从她的耳边擦过,她短促地一声惊叫蹲在了地上,手上紧紧攥着警戒线往后退着,眼睛只敢看向杂乱的地面,身边跑过无数双军鞋,残骸发出崩坏的声音。
身后的路被结实的双腿挡住,陈米感受到头皮被滚烫的枪口抵住,上膛的声音已经吊在了枪口,陈米甚至连恐惧都没时间感受,她的眼泪胡乱落在某个缝隙中——背后挺直的腿渐渐变得弯曲,膝盖顶着陈米的脊梁,陈米的耳朵被吹了一口气,她听不见了。
对方又用I国文再问了一次:“记者?”
陈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近乎疯狂地点头。
“哪里的记者?”
“中……中国。”陈米的嗓子已经没办法正常发音,她歪歪扭扭的将这两个字的声音发出。
“中国记者?”陈米感受到脊梁上的膝盖渐渐直起,头上炽热的温度瞬间变得冰冷,她警觉的所有感官都感受到这个突如其然的变化。
她又一次疯了一般地点点头。
“快点走,不要在这里。”身后的士兵踏着身边已经崩坏了的废墟跑向前去。
陈米身上所有的细胞在这一刻松了绳,只是她紧闭的眼睛还不敢正常的睁开,腿上松软的废土粘在膝盖上,就在离自己不到10米的前方,枪声一下接一下地响起。
陈米的耳朵里显然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了,就连站起的脚都控制不住地无力颤抖,但是手上攥紧了的相机却举起,焦点对准了松开的警戒线和充满了满是弹孔的门卫室。
三人终于在停车的地方汇合。庆晨看着陈米苍白的脸,裤腿还有膝盖都是叶子和泥土,叹了口气,问不出来话,庆晨的嗓子也在持续不断的工作中生出了撕裂般的疼痛。
马骋燃劳累的四肢瘫在驾驶室,最后一程的信念支撑他踩下油门,回到办公的建筑群。
不知道是谁的电话响起,三个人同时摸了摸口袋,马骋燃接通电话:是总台那边打来的,询问多利遇害的消息。
马骋燃生无可恋地转过头:“庆,总台要视频。”
庆晨深吸一口气,昏晕的脑袋坐起来,手边摸索着找到像是电脑的一大块硬硬的长方形,打开,将视频仔细检查了一遍给总台:“发了。”
庆晨关上刺眼的电脑灯光,接着刚才好不容易发出的气力继续说道:“我们今晚能在这睡吗?”
马骋燃没有出声的点点头。
庆晨也轻轻地点点头。
三个人又摊死在车上,眼睛一闭一睁,刺眼的太阳光和愈发大声的歌声将他们从睡梦中拉醒。
马骋燃揉揉眼睛,眼前是一大群穿着朴素的民众,扛着黑色的棺材高声经过。他们的嘴里唱着相同的音调,却很难听清具体的歌词。黑色的棺材从每个人手上轮过,队伍拥挤地通过建筑群中间的道路缝隙。
采访和拍摄,马上就又要开始了。
我躺在汽车座椅上,沉重的都飘不动道了,这工作真的是人干的吗,才歇了3个小时,就又要起来拍摄采访。
马骋燃无奈地叫醒庆晨,两个人将设备搬下,举着摄像头对队伍中的百姓们进行采访;陈米也不例外,背上设备走进人群中,穿梭在镜头下的真实之中。
庆晨找了一处方便拍摄的地方,架好摄像机,镜头刚好打开的那一刻,庆晨的眼睛就被突然冲出来的人划伤,黑红的血液占据了她的全部视线,疼痛在她看不见这个世界为止,才突然地袭来。
在她另一只眼睛恢复了视力之后,她看见马骋燃用力地抱紧袭击她的人,在面纱之下,庆晨看不清那人的模样——疼痛席卷,她撑不住眼皮的沉重,闭上双眼。
而我却呆愣地挡在庆晨身前,任一切虚无地穿过。
我目睹了整个事件:这个摇头晃脑的女人在悲伤的队伍中格外显眼,她的手撑过棺材,利刃从她手上伸出,狠狠扎在棺材中,但她的力气没办法长久的支撑,很快那把小刀被带出,她也摔在地上大笑。人群绕着她走过,她一转头,就看见远处的庆晨。
笑容收敛,女人的脸上瞬间被憎恨填满。我看不出来是为什么,但是她脸上因为愤怒而颤抖的肌肉一清二楚地映入我的眼帘。我恨我只是个虚无的灵魂,什么也做不了,我飘到庆晨身边,做了一切我能做的,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做——女人在我身前恶狠狠地冲过来,穿过我的身体,用力地朝庆晨看向镜头的眼睛划了一刀。
马骋燃丢掉正在连接的话筒电线,穿过我控制住那个女人;庆晨血流成河的脸庞穿过我倒在地上,就在我眼下的这块土地痛苦的呜咽着;周围的记者穿过我将倒下的庆晨扶起,医院的担架穿过我将庆晨运往救护车上……我虚无地看着所有这一切:记忆从未如此清晰的袭来——
我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以前的我被小刀刺破喉咙、被子弹穿过身体、被火焰吞噬窒息……死亡竟然成了走马灯,在我面前一幕一幕走过。
我清晰地看见自己正在经历恐惧和疼痛,真实侵蚀我的每一处怀疑,当我再次睁开双眼,陈米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我的世界。
我看见了,无比清晰的看见了。
她也看见了,无比真实的看见了。
医院的长廊上,马骋燃都没来得及把带着鲜血的手洗干净,就跟陈米嘱咐了几句,坐着其他国家记者的车赶回原来的地点,用镜头和语言将一切记录。
陈米坐在医院的木椅子上,开口说道:“你是庆晨吧。”
我点点头。
陈米笑了一声:“我没办法听到你的声音,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能看见你。”
“造化弄人,这也不过是神给我的一场盛大的惩罚罢了。”
什么惩罚?
没人回应,陈米苦笑了好几下,才继续说道:“第一次见你,是在烟花下。不知道是不是这战争经历的多了,爆破的声音会在我的脑海里自动转换成恐惧,但是那次睁开眼,我却看见了你的眼睛。”
“一如既往的充满活力和泪水,瞪大的瞳孔里斥满了恐惧,但是看向我的那刻,又都是温暖。”
陈米低头,泪水“啪嗒”一声跌落在地面,她抬手擦了擦,继续说道:“你无数次都是以这样的姿势护住我,但是我真没用,我真没用!”
“一次都没护住过你。”
陈米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臂,这样能让心里的疼痛更好受些。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制止她的行为,落了空——对啊,我只是个灵魂。
可是却能清晰地看见那块她一直藏起来的区域里全是渗出血的伤疤。
医生打开手术室的门,用不太正宗的英文口音说道:这次刺破的区域离眼睛还有30mm的距离,只是划伤的有点深,失血过多,需要静养几天。现在已经缝好了针,先住院观察一下。
陈米紧绷的神经终于松软下来,她瘫在地上,放声大哭。声音里不断夹杂着“为什么”、“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底是什么理由能让这里的人经历这一切——神明,你知道吗?
我抬头看着刺眼的灯光。
看来它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