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医院走廊的灯照亮了陈米的睡意,她静悄悄地睁开眼,习惯性的挪了挪躺了好久的屁股,才意识到,身边的庆晨已经离开了。
她撑起床位旁的走步辅助器,独自一人走到厕所,慢慢地完成了洗漱。
回到床位旁,一个人发着呆,看向走廊透进来的光。
淡黄色的光,在这个阴冷的医院里,默默地增添来自自己微小的温暖。
身后的帘子被拉开,塑料和上面用铁做的轨道发出摩擦的声音,陈米好奇地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亮晶晶的眼睛穿过黝黑的皮肤,进入了陈米的视线。他们互相看了很久,男生才用标准的英文,朝陈米点点头:“Hello”
洁白的牙齿随着上扬的嘴角继续抢夺陈米视线里的位置。
陈米对他点点头,回了个“Hi”
男生继续礼貌地用英文问道:“有时间聊聊吗?”
陈米倚靠着代步器的身体瞬间绷了直,朝他点点头,走到他的床边。
“我是想对你表达感谢的,昨晚其实是你救了我。”男生标准的英文口语顺利地走进陈米的耳朵里,这大概也是第一次,陈米在I国能这么顺利地与人交流。
“什么意思?”陈米问道。
“昨晚那群士兵,其实是收到了L国的挑拨,说我是L国派来I国的间谍,来把我抓回去审问的。”
“间谍?”陈米脑子里蹦出了好多昨晚在国际新闻上看到的记者文,“昨晚我在网络上有看到报告。”
“是的,其实是和网络上所说的差不多。”男生皱起眉头,严肃地点点头,“其实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怎么会有国家寻找间谍这件事情能被上传到网络上被公众知道。”
陈米点点头:“所以昨晚我看到这些新闻的时候觉得很奇怪。”
男生苦笑道:“原来你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
陈米点点头,脱口而出的是从刚刚谈话开始就想问的问题:“你是I国人吗?”
男生点点头:“我是I国的——士兵。”
“那你的英文怎么会这么好?”
“也不算很好吧。”男生有点羞涩的摸摸头,“之前IL冲突没有大规模爆发时,我是国家公费派出国的留学生,所以会一点英文。”
陈米了然地点点头,意识底来自记者的敏锐突然升了起来:这是一个很好的采访对象。
奈何身体不允许在这个时间里扛起摄像机这么重的设备。
陈米环顾四周,对欸,她还有纸笔。
“不好意思,想问一下,您方便接受一个简短的采访吗?”陈米为了转身去拿放在背包里的纸笔,缓缓站起来,“我是来自中国的新闻记者,Milly CHEN。”
士兵仰头看着陈米,有些惊讶:“你是记者?”
但仔细想想后,士兵舒了口气,笑着摇摇头:“也是,I国这个地方,除了无国界医生、战士和记者,也没有其他外国人会踏足了。”
“我可以接受你的采访,但是请你不要在采访当中提及我的姓名和面貌,我也不接受摄影机的照相。”
“当然可以。”陈米微笑回应士兵的担忧,“我只会把这段放进我写的回忆录里,请放心,不会有任何关于视频、图片的传播。”
“好。”士兵点点头。
纸笔已就绪,陈米就着脑子里从第一次见就有的疑问开始问起。
“第一个问题,想问一下你在医院的原因。”
士兵的表情像是早就猜到这个问题,笑着说道:“很常规的问题呢。”
士兵并没有直接地回答这个问题,对话的方向渐渐因为他的回应转到了回忆录的视角:“我喜欢常规的、老土的事情。因为他们代表着稳定、安全。”
“而我的国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安全和稳定了。”
士兵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正面回答陈米提出的问题,笑着摸摸头,有些抱歉地回应道:“我又陷入回忆里了,可能因为国家陷入动荡,最近的思维逻辑总是不这么恰当。”
陈米摆摆手,认真地看着士兵:“没事的,我很喜欢这种回忆的叙述,听起来很有趣。”
士兵笑着点点头,继续说道:“我是一名陆军士兵,我的父亲也是一名士兵。我从小就觉得当兵是一件很酷的事情,所以长大择校的时候,我没有犹豫地就选择了军校。”
“幸运的是,我的成绩还不错,体育也可以,所以在军校全封闭式的环境里,我很幸福,也成功拿到了那时候军校唯一的一个出国深造的名额。”
“但是人生,又怎么可能这样如意的、一帆风顺的过下去呢。回国之后,我被战火暴力地塞回了山野之间,每天睁眼闭眼都是炮弹、扫射、无止无休地火拼。”
“而我的腿,是在一次UST制造的自杀式袭击里,被炸断的。”
士兵的叙述被自己的苦笑打断,陈米抬起头才注意到一开始他骄傲扬起的头,已经深深地埋进了阴影中。
“说起来也好笑,我这么拼死保护的国家,反倒成了伤害我的武器。”
“而我,只是个幸存者。”
陈米停下笔,没再继续将故事写下,她看着士兵抬起手,抹掉挂在他睫毛上的泪珠。
“我的战友们,在那场自杀式爆炸袭击里,因为离得太近,甚至连完整的尸体都没能保存下来。”
“而那天,我们部队接到的命令,仅仅只是保卫群众,不要靠近L国向我们发射导弹而形成的坍塌而已。仅此而已。”
坍塌?
陈米呆滞地望着士兵,脑子里被迫想起了好多画面:孩子、UST、人群里的爆炸声、庆晨、划伤的眼睛、满地的暗红血液……
是那天?
和士兵对视上的那一瞬,陈米的眼神剧烈的颤动,他们互相对视着,士兵率先开口问道:“Milly你那时候,也在现场?”
陈米此时很想站起来,拿着她拍下的那个录像给他看,她也真实地经历了这一场灾难,可是她浑身无力,撑起代步器后的双手,已经没有力气再举起摄像机。
她无助地看向士兵,点点头:“准确来说,我和你一样,也是那场战争里的幸存者。”
士兵红了鼻头,却展出笑容,看向陈米:“那我们都好幸运,能够一直活在世界上,继续践行我们矢志不渝的信仰。”
“不不不,我一点都不幸运。”陈米用力地摆手,“不,我很痛苦。”
我承担了庆晨的生命、我承担了镜头下所有死去的人的生命、我承担了我不能退缩的使命——我不想再继续了。
“我的生命在幸存下来的时间里,反正已经所剩无几了。”陈米夹着笔的手在空中无助地乱摆着,“最后的日子里,我只想看着橙红色的夕阳,和我的使命一起死去。”
士兵看着陈米因为悲伤皱成一团的五官,用一只腿撑起他的身体,指着他背后的透出光芒的窗台上,开着的橙红色花束:“你知道鸟尾花吗?”
他没等陈米作出反应,撑着床边的栏杆走了过去:“I国的人很喜欢鸟尾花,因为它象征着为信仰而不顾一切的奋斗,象征着希望和期盼。”
“我们的国歌里唱‘我亲爱的国家——我将会献祭我的所有,为了你的独立和自由’。”
“可是没有人生来就喜欢这场必须献祭血液才能够得到的胜利,I国人不是,L国人也不是。可是这份信仰就会在我们亲眼看见身边的亲朋因为不知道哪里来的子弹和飞机打倒后,渐渐升起;会在我们亲眼看见我们国家的学校、医院一夕之间夷为平地后,渐渐形成……”
“我不恨L国人,我恨的是L国。”
“而且你想啊,一个国家的国歌,竟然是劝诫无辜的人民,献祭我们的所有,只是为了国家的独立和自由。”
“你们的国家,很早就实现了吧。除了独立和自由,还有平安和幸福。”
“可是我们国家没有。”
“我每天的梦里都是眼前战友的血肉模糊、都是我守护国家的血肉模糊、都是我眼睛里面看见的每一支射向生命的枪……我每日每日的睡不着,截肢痛会在这种时候准时的来。”
“但是当我睁开眼睛,看见鸟尾花,我就知道,我又怎么能不算幸运呢。”
“与世之人该像花束一样继续绽放,才能安抚黑白世界里的那群遗憾。”
盯着鸟尾花看了好久的陈米,发出嘶哑的声音:“原来它叫鸟尾花。”
“真是一个形象的名字。”
两个人都发出笑声。
陈米接过士兵递来的纸巾,擦干了脸上横行的鼻涕和眼泪,将纸巾捏碎了,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撇撇嘴角,再次笑着说道:“可是我喜欢。”
“我也喜欢。”士兵说道。
恍惚中,橙红色的鸟尾花走进了那片失去生机的黑白世界里,行尸走肉的身体们在某一刻被染上了色彩,仿佛水墨彩笔化开涟漪.泪水落下那一刻,黑白世界从未变得如此清晰。
我瘫坐在地上,瞳孔里只会一闪一闪的太阳变得耀眼常亮。
这是什么?
大概是沉溺在五彩的世界里久了,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出身,是来自这黑白——现在这黑白世界,在我的眼睛里竟然也抹上了淡淡的色彩。
为什么?
心脏的跳动让我延迟感受到全身传来的疼痛,残缺的躯体落在我的身上,淡淡的血色与肉纠缠在一起,血液在尚存的气息里飞快地奔涌,地上成滩的鲜血里映出了我的脸——我的脸?我是个灵魂,怎么会有五官?
好疼——真的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