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师兄!你走快点儿啊!”
“小师妹,你急什么,这才到半山腰,可还有好一段台阶要走呢。”
勤鸟和鸣,阳光不算和煦,只微微抵挡住晨风清冷。
“我开心嘛!这是我第一次下山,哎,陌柒,你这已经是第三次和师兄一起出任务了吧。”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靛蓝色襦裙的小姑娘,她梳着一对桃花髻,刘海只微微越过那对柳叶弯眉,两只翡翠耳坠形似露珠悬在耳垂摇摇欲滴,一如山涧野绿映在她灵动的眼眸。
“是啊,第一次是刚入师门的时候新弟子初训,第二次是一个清剿行动,严格来说,还有许多细碎的小事,不过按大任务来说的话,这次确实是第三次。”
秦陌柒走在最前面,漫不经心地耍着剑花,他扎着高高的马尾,口中叼着一根狗尾草,正好卡在他右侧虎牙之间的间隙里,他脸上挂着朗朗的笑意,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风发的少年气。
“啊~好羡慕你啊陌柒,我爹说了,让我入玄清墟已然是对我莫大的放纵了,要不是我去求师父还有师兄替我做担保,我估计这辈子只能在玄清墟的园子里赏赏花逗逗鸟了。”
方染欲哭无泪。
“可不是,方染方大小姐。”
秦陌柒阴阳怪气地说道。
“臭陌柒,你什么意思!”
方染捏起拳头,作势就要打秦陌柒,而秦陌柒也好不露怯,挺着胸脯就向方染那边倾身。
“嘘。”
萧临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头瞥了瞥背在身后已经睡着的萧否,朝着打闹的二人使了个眼色。
两个小猢狲见势立马收了声,不服气地互相甩了对方一个凶巴巴的小眼神。
通往山下的石阶没有尽头似的,远远向下望去,仿若一条长蛇盘踞于这连绵的群山之中。
回眸看向高高在上目送自己的宗门,又转身看向走在前方打闹逗趣的师弟师妹,萧临川心中不由生出感叹,一股淡淡的悲悯溢上心头。
此番下山,原是因为师父留在凡界的探子来信,信中写道在云州城发现了逆党余孽的踪迹,请示师父是否派人下山前往凡界肃清,于是便差当时作为清剿逆党主力之一的萧临川带领几个小崽子顺道历练一番。
“临川稳重,陌柒矫健,染儿灵巧,你们此番前去凡界互相扶持,互相补足,只是一个十年前余孽,不必放在心上,不过,要留活口,他这些年暗中杀我玄清墟弟子无数,务必将他带回来,我要亲自审问,还有一件事,照顾好萧否。”
临走前,师父是这样说的。
天光渐暗,层云叠嶂,似有乱虫低舞,恐有细雨蒙蒙。
此晨钟响起时,于磬音袅袅中,薄雾轻起,只依稀可见得远处曲折的青瓦房顶连成一片。
他与那苏家小公子只有几面之缘,那小公子年纪虽小,眼中却满是疏离与淡漠。他不爱与人接触,也不爱与人交谈,他面若凝霜,胸口却蒙着一层幽暗的火。
“眼看天色不佳,还是快些赶路为好。”
萧临川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提议道。
“好,正好我也走累了,还是御剑吧。”
秦陌柒就等着师兄这句话呢,心里跟撒了欢似的。
“劳烦两位师兄陪我走山路啦。”
方染难为情地笑着说。
“方小姐,两位师兄陪你走了那么久的山路,到了凡界可得好好请我们吃一顿。”
“那是自然,想吃什么都由本小姐买单,不过仅此一次啊!”
“嘁~小气。”
“别蹬鼻子上脸啊,又想讨教讨教本小姐的剑法是不是?”
“得得得,怕了你了,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我怕伤着你,到时候你父亲怪罪于我,我多冤呐,我总不能说,是你方小姐技不如人吧。”
秦陌柒见她反驳,于是更生出好胜心来。
“……”
方染被这个无赖似的师兄气得不知道该如何回嘴,此刻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梗在喉间,眼看她眼眶就要溢出泪花来。
“好好好,我不说了,师妹你别生气嘛,我这个人就是管不住嘴,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消消气啦。”
秦陌柒讨好地笑着,他回过神来才发觉玩笑话说过了头,于是便腆着脸凑到方染身侧去,倾身作揖以表歉意。
“算了,本小姐懒得和你计较。”
方染扭过头去,而秦陌柒仿佛被她怒中带泪的眼神甩了一巴掌,他目光躲闪,见方染无意继续追究,于是便尬笑着搪塞了过去。
萧临川见状轻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细雨如雾,如同被筛子筛过的面粉一般在空气中轻盈地飘扬着。街道上鲜有人迹,只有几粒撑着纸伞的身影在青石板路上匆匆掠过。来不及飞走的鸟雀停驻在半开着的高阁窗沿之上漫不经心地整理着微微浸湿的羽翼,时而注视远方,时而又四处张望。
“会来吗?”
苏枕枫撑伞站在桥上巡视着,就在前几日,他故意暴露行踪给那个“老家伙”的密探,按理来说,萧家弟子屡屡遇害,他已经在每个现场留足了蛛丝马迹将嫌疑指向自己,就萧家雷厉风行的作风,也该查到自己了,可这都几日过去了,仍不见玄清墟派人来追捕,要么是那“老家伙”根本就是冷血无情,对族内弟子的生死毫不在意,要么就是……
“今儿个来得不巧,天公不作美,偏偏逢雨了。”
方染在结界里拨弄着刚刚未来得及遮挡而被淋湿的鬓边碎发。
“瞧着这城内道路纵横,高高地看下去,行人就如同棋盘上的蝼蚁一般。”
“陌柒,何必生此感叹。”
萧临川问道,而秦陌柒并未回答,只是怅然地摇了摇头。
云州河被微风吹皱了剔透玲珑面,却不见,石桥上,一袭素衣,乱了波澜不动心。雨水揉开了笔墨,将云州城在青瓦白墙上晕染成了一副留白的写意画卷。
“要么就是,正在路上……”
桥上那人看着萧临川一行人御剑落地,他心中的石头也跟着落了地。他狠狠地攥紧了握住伞柄的手,就快要握出印子来,握出血痕来。他湿红了眼眶,随手将伞收起留在了桥上,暗自在雨幕中隐去。
“师兄,这云州城内死气沉沉的,师父的密探来信时只说了个大概方位,咱们该上哪儿去找人啊?”
秦陌柒环顾四周,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恍惚间他甚至以为这是座荒城。
“不急,今日沿途风雨,暂且先找个客栈住下,来时师父并未规定期限,客栈人来人往,便于打探大小事,年少时我曾来过云州,大姓徐、王,苏姓寥寥,只要那人未曾改名换姓,找起来也并非难事。”
萧临川把背上熟睡的萧否往上挪了挪。
“甚好甚好,这样说来,咱们要是问得勤快些,早早地寻到那人,到时想在云州稍作逗留,也不是不可啊!”
秦陌柒本就是爱好风趣之人,好不容易离开只能日复一日枯燥修炼的玄清墟,他当然要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游戏一番。
“真哒?!好耶!这云州城虽偏僻,却雅致,我也想同书中写的农家娘子那般游船采莲,闲来雅兴也可在藕花深处贪一杯冷酒,作诗唱赋。”
方染未进玄清墟之前一直被方老爷“护”在闺阁之中,只能通过丫鬟偷偷从外面带给她的“江湖流书”中了解阁楼之外的世界。而在父亲答允她去玄清墟修炼的时候,她只在马车中的帘布后匆匆看了眼这神往已久凡尘俗世。
“农家娘子可没有这般雅兴……”
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从众人身后传来,吓得方染一激灵。
“敢问娘子是?”
众人纷纷回头,眼前俨然是一位身着粉裙碧裳的妙龄女子,萧临川皱眉盯着她打量了一番,开口问道。
“奴家玉荷,这厢有礼了。”
自称“玉荷”的女子轻笑一声,给众人行了个很标准的礼。
“玉荷姑娘,这外面正下着雨呢,你为何孤身一人站在雨中,连伞都没有。”
“公子,这外面正下着雨,你有伞不打,也实为奇怪啊。”
玉荷捂嘴偷笑。
方才御剑时不便持伞,便设结界保护,萧临川这时才想起自己带了伞,于是连忙从身后将伞抽了出来,片刻犹豫后撑在了玉荷的头顶。
“奴家是这云州城里最大的茶馆——邀月阁的一名乐伎,只因用于今夜奏乐的琵琶弦断了,管事的命奴家速去找工匠修复,谁知这弦接上了,刚准备往回赶,出门就逢了雨,也真是应了那句祸不单行。”
说着,玉荷将怀中抱着的琵琶推到众人面前。
“原来如此,也真是巧了,我们一行是从外地来的,正愁无处避雨,娘子既是城中人,应当知道何处有客栈吧。”
秦陌柒笑问。
“公子说巧不算巧,巧的是,奴家所在的邀月阁,住店品茶赏曲听戏一应俱全,诸公何不随奴家去。”
玉荷轻笑,侧身指了指身后。
“是吗!太好了太好了,师兄,我们就跟着玉荷姑娘去那个什么,邀月阁吧,也不用费劲去找住处了。”
秦陌柒最是怕麻烦,现下麻烦已经不刃而解,又何必另寻他处。
“也好,那就请玉荷姑娘带路吧。”
萧临川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秦陌柒抢了话茬,虽说他幼年时曾来过云州,但也未来得及细细逛过,对于这里的地理人文只一知半解,何况师弟师妹更是初来乍到,这玉荷姑娘来得过于及时,他本想再谨慎些,奈何陌柒是个急性子,既然应了下来,也只好先去瞧瞧。
“呵呵,请诸公随我来……”
玉荷为众人带路,身姿如风中弱柳,在细雨中窈窕晃动。
“公子你回来了,公子你怎么了!怎么浑身湿透了!”
“无妨。”
苏枕枫挡开了小丫鬟想为他擦脸的帕子,径自向楼上走去。
“是了,那身道袍……”
苏枕枫喃喃自语道。
“砰”的一声,房门被重重关上,楼道里只留下了一滩长长的水迹。
苏枕枫拖着湿透的衣衫颤抖着在窗前的妆台前坐下,他觉得这场雨淋得畅快极了,可仍浇不灭心中的那团火。
萧家,秦家的人都来了,终于来了,来抓他这个十年前逃走的余孽,来抓他这个对于两大家族来说仅存的“祸患”。不枉他费尽心思,不枉他暗自筹谋。
说来,真要谢谢那位“萧掌门”,谢他十年前不杀之恩,谢他如此轻视那个心灰意冷,无依无靠的小男孩。
当年苏枕枫从玄清墟逃走,所有人都没放在心上。是啊,他苏家全族被灭,就算放任他一个十二岁孩童下山去,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乱世之中,或是被林中豺狼虎豹吃了,尸骨无存;或是被饿疯了的人吃了,惨无人理;亦或是被人牙子拐去卖了,为奴为婢……哪里能比得上他萧家安逸,不染凡尘。
可他活下来了,活得不算好,也远远算不上坏,只将就留着一口执拗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