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繁星高悬在天,密密层云笼罩在野,画楼深院中,周思仪做得依旧是那个匆匆而过的旧梦。
梦中她是天子起居郎,明明该是打个哈欠都要小心丧命的位子,她却如同不怕死一般,屡次三番触犯圣人,将李羡意气得怒目张牙。
可最后李羡意非但没砍她,还给她升了官,让她去御史台闻风而奏,察举百官过失,一副明君贤臣、知人善任的好模样。
周思仪用冷水猛洗了几把脸,这绝对不是特意上门威逼利诱、在营帐中杀人如切菜的李羡意。
却听云浓一声比一声急,拍着周思仪的房门,“小阿郎,快出来接旨啊,圣人点你为六品起居郎了!”
周思仪还未来得及感叹自己这梦莫非有预示之效,便被火急火燎的云浓拉去了正堂。
传旨的内侍仍旧是昨日的观礼,周青辅给他封了不少银子,观礼直笑得满脸起褶,拉着周思仪便道,“圣人体恤周大人大病初愈,吩咐说可等周大人病好了,再入宫上值。”
可周思仪哪里敢再等几天,官服连洗都来不及洗便往身上套了,便骑快马入宫交接。
原本的起居郎是一个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的老头,他将厚厚的几本起居注抱给周思仪,七旬老者却罕见地带了哭腔,“周大人,幸好你来了,要不然圣人还不许我乞骸骨呢!”
周思仪听他这么一说瞬间冷汗涔涔,话却说得委婉,“圣人……不是仁主吗?”
“圣人当然是仁主啊,”那老头捋了捋他发白的胡须,“圣人不过就是登基一个月砍了二十二个,流放了四十多个,贬斥了不知有没有一百个官员罢了,怎么不算仁主呢?”
那老头见周思仪浑身发抖,又安慰她道,“周大人你放心,你再干个六七十年等到了乞骸骨的年纪,圣人就放你走了!”
周思仪抱着一堆卷轴欲哭无泪,她抽了一本新的,写上“宝兴二十二年六月”,又将笔墨装入算袋挂上腰间,才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中,灯轮明灭出九华、叠槛上下耸金銮。
御座之后,中书省起居舍人王怀仁记言、门下省起居郎周思仪记事,他们二人分立两侧,同写起居注,再交由史馆撰录。
“圣人如今后宫无人,国祚无望,该选贤良淑德之人入宫,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
这说话的紫袍须眉大臣名曰郭仓,他自认是三朝老臣,但这算来也是天子家事,他才起了个头,却见李羡意就拧起了眉。
上一世李羡意无子,便只能过继李谦的儿子李序州为储,李序州对他貌恭而心不服、阳奉转头便阴违。
想他半生劳碌,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说他不懊悔是假的。
李羡意瞥见周思仪因奋笔疾书而鼓起的小脸,“周卿,你以为呢?”
周思仪顿时浑身汗毛竖起,只因这段她昨夜梦到过——
“臣以为,圣人应为大梁宗庙社稷着想,早日遴选皇后才是!”她似乎心底并不是这么想的,也不知是哪个老天爷借她的胆子,她这么说竟全然是为了给李羡意添堵。
“嗯,朕也觉得周卿说得有理……不过朕讨不到媳妇,不如这样,朕看周卿你也长得眉目端正,朕今日就将你的官罢了,你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就进宫给朕当皇后吧。”
周思仪仍旧仰头望着李羡意,“臣是男子,男子不能为圣人生儿育女,圣人三思啊!”
李羡意那清亮的声音回旋在周思仪的耳畔,“朕等得及,可是我大梁的宗庙社稷等不及,周卿你还是回去收拾嫁妆吧。”
周思仪见他面上颇为认真,竟不像是玩笑话,赶紧上前去抱住他的大腿,“等得及,等得及,老祖宗会原谅圣人你的!”
李羡意见周思仪思索良久,不知又是神游到了何处,他低低唤了一声“周卿”。
周思仪捏了捏衣袖,悄声道,“圣人如果讨不到媳妇,臣可以给圣人当皇后。”
紫宸殿中万籁无声,落针可闻,站在底下的郭仓不知道周起居郎说了什么,圣人的脸色霎时黑了下去,他正要跪地求情之际,上首的男子却未发作,只是晃晃手中的佛珠道,“朕知道,周卿是为国祚着想,可这激人的疯话毕竟做不得真,此事来日再议。”
在廊下用过午膳,周思仪回了回思绪,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怎么能将梦境之事做真。
却在此时,她竟隐隐听到几声狗叫,又混杂着人逗狗的“嘬嘬”声,只是这大内禁中,又是谁敢偷偷养狗。
——
浴堂殿内,李羡意正抱着一只黑白花点、长毛短鼻的拂菻犬,一边抚摸着小狗脖颈上的软肉,一边发出嘬嘬声,“序宝啊,周卿他不待见你,他老是说你阿爷我玩物丧志,以后你就只能趁他去吃午膳再来找阿爷了哦。”
观礼向着李羡意拜了拜,又悄声道,“回圣人,已将李序州带回大明宫,方校尉遣人来问,是关在何处呢?”
“行过过继礼后,他就是朕的儿子,像从前一般住回东宫就是。”
观礼领旨退下后,李羡意又捏了肉干喂与那拂菻犬,“序宝,你堂哥回来了,你说,他会不会抢你的皇位啊?”
那拂菻犬将李羡意指尖的肉干吃完了,还依依不舍地舔着李羡意的手指,牙齿竟碰到了李羡意手指的肉,李羡意吃痛便一掌轻拍在那拂菻犬的脸上,暗骂了一声,“养不熟的狗东西。”
却不知究竟是说狗还是说人。
那拂菻犬见主人生气,便从他膝盖跳下,又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
——
周思仪蹲在墙角吃着云浓替她做得蜜肉脯,却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只哈巴狗,盯着她手里的肉脯直流口水,她自己也吃不完,便分了那狗一半。
在周思仪的梦中,圣人也养了这么大的一只狗,那狗本没什么名字,宫人都小黑、小白、小花得混着叫。
她上谏圣人不该贪图享乐、斗鸡玩狗后,圣人便给那狗取了大名李序宝,还封那狗为花毛大王,由周起居郎伺候大王用午膳。
梦中的周思仪分外大胆,竟私自打了个牌子,上书“奉旨养狗”四个大字,日日挂着牌、牵着狗,在浴堂殿中招摇过市。
小狗吃过半张肉脯后仍旧未饱,用毛茸茸的身子蹭着她的**靴,周思仪见了欢喜,便将那狗抱在怀中如抱小孩一般乖着。
“周大人,该上值了,”起居舍人王怀仁急匆匆地跑到她跟前,“这是谁养的狗,快将它放了,别迟了被圣人怪罪。”
“兴许是哪个宫女养来解闷的,”周思仪为难道,“可我若放了它,它跑到浴堂殿去,会被乱棍打死的。”
“再不放你我就该被乱棍打死了,”王怀仁撩起袖子便要走,“我最多帮你拖一刻钟,周大人你帮它找着了主人赶紧回来啊。”
待王怀仁走了后,周思仪便抱着那狗往北走,紫宸殿之北是蓬莱、承欢、绫绮三殿,本是后妃居所,但因当今圣人空置后宫,只留了些宫人在其中洒扫。
周思仪本准备待那狗找到主人就回去,那小狗却在蓬莱殿前的草丛中撒欢,滚得浑身都是草籽。
李羡意瞥了刚踏入殿中的王怀仁一眼,视线便再次回落在文书上,“起居郎呢?”
王怀仁拱手道,“起居郎中午黄豆吃多了,不停地出虚恭,只在廊下候着。”
李羡意扇了扇鼻前不存在的臭气,“你去和他说,等他屁放完了再回来见朕,要是让朕闻到一丝臭味,以后他的碗里便不用再有黄豆了。”
待王怀仁出去后,李羡意却有些后悔了,他为人君主,怎么能因为臣子放屁臭便嫌弃呢,但此事并未让他忧心良久。
——只因他的狗不见了,李序宝不见了!
李羡意赶紧带着观礼等一众内侍出去找,在浴堂殿四周找了一圈后,只在后殿的墙根处,发现了一泡狗尿,他估摸着这傻狗又是去蓬莱殿滚草坪了。
——
蓬莱殿前绿草连天碧茸茸、蝉虫聒鸣叫嘤嘤,欢腾的小狗扒拉着翠微色官服的衣摆,银铃般的轻笑回荡在空旷的楼台中。
李羡意见此景不由轻嗤两声,他都快忘了,几十年前,周卿也不过是个双十年、追欢买笑、斗鸡惹狗的五陵轻狂男儿。
周思仪见了李羡意,忙将那花毛小狗往自己的身后藏。
见了他心虚的动作,此时此刻李羡意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周思仪上一世屡次奏他玩物丧志、斗鸡走犬便罢了,这一世居然直接想把他的狗偷出来丢掉,简直岂有此理!
“周思仪,你的虚恭出完了?”
周思仪不解其意,只跪在地上,痴愣地看着他。
“看来确实是闲出屁了,居然特地来宫里偷狗!”
——谁偷狗了,谁知道这是你的狗,你自己养狗不栓绳,还怪别人!
周思仪涨红了脸,“臣没有偷狗,是这狗自己来找臣的。”
周思仪将那花毛小狗放下地,那狗边摇尾巴边用湿漉漉的眸子一会儿望望李羡意一会儿瞅瞅她,竟犹豫着跟谁走。
“是这样吗,”李羡意显然是一副不信的模样,“那朕今日就封这狗为——花毛大王,日后你在写起居注之余,就溜一溜王爷,喂一喂狗饭。”
周思仪瘪了瘪嘴,还是拜手道,“臣领旨谢恩。”
周思仪拜过后,便又重新将那花毛小狗抱起,替它顺了顺毛发,悄声道,“序宝啊序宝,你阿爷的脾气,怎么和梦里的那人一样差?”
大修了一下,申签之后我改过设定,所以有很多bug,不好意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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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朝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