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客巧玉的府邸变得越来越冷清,每天不断有人主动请辞离府,送来的蔬果食物也都是别人挑剩下的,甚至连客光先真金白银买回来的歌姬舞姬趁着晚上没有专门值守的人,瓜分了客光先所有找得到的财宝后,四散东西。
尽管每天都有更糟糕的事情在发生,客巧玉却一概置之不理、任其恶化。她心知肚明,这群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小人既不值得挽留,就算留在身边也迟早是个祸害。她坚信自己能重振声威、东山再起,等到那时候,她再行报复、以牙还牙,还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更简单?
更何况,客巧玉现在把更多的心思全放在下狱的亲儿子和亲弟弟身上,以及被禁足在司礼监的魏忠贤。她之前几次三番进宫求见,都被刘端找了各种借口拦在了殿外;好不容易盼到刘端受惩,王体乾取而代之,皇上又不知怎的,下了道谁都不见的死命令。
如果崔呈秀在,或许还能帮着出出主意。这几天里客巧玉前前后后已经不知道把这句话念叨过多少回了。在她看来,现在的情况远比被东林重臣们合力赶出宫时候更糟糕,彼时能帮上忙的人还都是自由之身。想想那时候,宫里有魏忠贤时不常的帮着在皇上耳朵边上说句话;宫外有同样被东林排挤刁难,而刚刚“归附”的崔呈秀帮着出谋划策。
原本近乎于绝望的客巧玉,在离宫大半个月后,就接到了皇上新的旨意,不但被重新允准自由出入紫禁城,更是获封“奉圣夫人”的名号,简直因祸得福!
然而,现在的时间已经快一个月了,皇上虽然早前允诺了不少,可至今连一道宽慰人心的旨意都没有。每天简单地用过晚膳后,客巧玉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发呆——
“夫人?夫人?”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她已经连喊带推好几下,可还是没能把神游物外的客巧玉呼唤回来。她一边不断摇动客巧玉,一边打量小别院的门口。
那里似乎站着一个人,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投到小院内的树丛里。他不断地在调整着自己的站姿,生怕被发现似的。
“夫人?夫人?”丫鬟还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可终究不敢下狠手。
院外候着的人忽然咳了一声,终于把客巧玉的心思呼唤回来。她先看了看院门口,没发现什么异样,转而问身边的丫鬟,“怎么了?”
丫鬟暗抬手指向远处的门口,“夫人,您看谁来看您了——”
客巧玉黑沉着脸朝那儿看去,本想开口责骂死丫头故弄玄虚,可当她看清那个远远走来的无比熟悉、也无比期待的身影时,一切的苦闷愁绪瞬间烟消云散,仿若重见天日。
她立时站起,朝那人飞奔过去;及至近身,便一下子就扑入了他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死鬼!你怎么现在才现身!你怎么现在才来!你怎么......”她双臂紧紧环住那宽厚的肩膀,玉手半握成拳,一次又一次落在他的背上,“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都快要撑不下去了!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我真的好害怕——”
“玉儿,没事了,玉儿,有我呢。傻玉儿,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他极其温柔地抚揉着客巧玉,声音虽然带着疲惫,却更透着抚慰人心的魅力,每一声呼唤亲昵而平静,一点一点抚平客巧玉滚滚翻腾的心海。
“忠贤——你可回来了!”客巧玉果然迅速平静了下来,站直身子,也用手轻抚过眼前人的面颊,“消瘦不少,受苦了吧?”
“好玉儿......”魏忠贤闭上眼睛,只享受了片刻温存之后,便握住客巧玉,双目放光,坚定不移地说道:“这些苦......我魏忠贤发誓,一定十倍百倍地还给他们!”
“皇上下旨让你官复原职了?为什么......为什么王体乾都没给我捎句话来?”客巧玉难掩喜悦之情,眼中依旧不停地涌出激动地泪水。
“他在宫里根本抽不出身来,连宣旨都是托给别人,我根本都没来得及问发生何事,人就回去了。”魏忠贤牵起客巧玉,二人同往花厅走去,“不过,圣旨上说的不是官复原职,皇上只许我回府静思己过罢了。”
“这好端端的,是为什么?”
“嗯?不是玉儿劝皇上回心转意,这才下了旨吗?”
“我都不知道多少天没见过皇上了!等等,你放出来了,是不是意味着兴儿和光先也快出来了?明日!明日一早我就去诏狱接他们去!”
“玉儿、玉儿,稍安勿躁。咱俩现在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贸贸然冲去诏狱,这不是落人口实嘛!还是先等等,等王体乾能从宫里抽身出来,咱问清楚了在行动也不迟嘛!”
魏忠贤边安慰,边重新抚上客巧玉的肩头,可这回却被急躁的客巧玉一下子甩开,“我等不了啦!我都等了多少天了!兴儿从小就不在我身边跟着,被人欺负了我这个做娘的都没法给他出头!原以为长大了,到了京城,我能给他安定的日子过......可还没好上几天,他居然就被抓进了诏狱!
诏狱是什么样的地方!骆思恭和田尔耕他们俩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还不逮着这么好的机会,往死里整他!”说着说着,客巧玉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如山洪突崩,一发不可收拾,“我的兴儿!我可怜兴儿啊!为娘的对不住你啊!兴儿——”
魏忠贤再清楚不过客巧玉这号啕大哭、捶胸顿足背后的心思。在他们被收押的几个人里面,她的儿子和弟弟所犯之罪按理来说是最重的——动手杀了人,而且还不止一个,更有故意隐瞒的行为。换了任何一个主事审理的官员,都有可能会直接将两人判处极刑。
虽然魏忠贤一直待在司礼监,可对外面的事情通过叶儿亦可谓了若指掌。他一早就猜到,崔呈秀会出这么个馊主意。不过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魏忠贤也看不上眼;更别说叶儿之前就告过他俩的状,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因而比起救两个草包,他更想把崔呈秀弄出狱。“玉儿别哭,玉儿别哭。你这一哭,哭得我心都乱了。我这才刚出来,也没个主意。你看,要不你明天进宫一趟,劝劝皇上把崔呈秀暂时放出来?他也没犯什么事儿......”
“你说的容易!你知道皇上有多久没见我了吗?那个刘端胆大包天,居然还敢拦着不让我进宫!你怎么自己不去!你是第一个被皇上放出来的,你的面子才大哩!”
“哎呀,玉儿——我连自个儿为什么被放都不知道。也许......也许皇上只是换了个地方关押我呢?所以,我这儿啊有太多想不清楚的事儿,一定得要崔呈秀帮忙出个主意啊!”
“单放崔呈秀?哼,要不是他,我兴儿和光先会犯这样的事吗?会被抓进诏狱吗?我看呀!这崔呈秀也没安什么好心!”
魏忠贤急忙催着她坐在椅子上好好歇一歇、冷静一下。“就你心疼你的儿子和弟弟,我不心疼?我看着你难受痛苦啊,我的心就跟着疼。可是......如今紧要当口,你不想想一把他们两个放出来,又不知道要在朝里掀起多大的风波来。但崔呈秀不一样。兴许你到皇上面前念叨几句,碰上皇上心情舒畅就答应了呢。”
“我说了多少回了!我进不了宫去,见不着皇上!你有本事说动刘端,让他放我进去啊!你不是和他称兄道弟,还养着同一个女人吗!”
“你看你,越说越难听了......”魏忠贤给她倒了杯水,“刘端这几天没在皇上身边伺候着,所以王体乾忙得都抽不身来给你捎话。你明天就去,好歹试一试。”
客巧玉越听越起疑,斜仰起脑袋看着魏忠贤,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的?还有......皇上为什么会偏偏只放了你一个?是不是......”她慢慢起身,双目锁定魏忠贤,一点点逼近,“那个死丫头找到了叶向高?!”没想到一激动,攥在手里的一杯茶都泼到了魏忠贤身上。
“哎哟哟,你这是要烫死亲夫啊你!”魏忠贤被烫得立马倒退了几步,也全赖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能借以掩饰自己,一边低头擦拭,一边怯生生躲远,“来了好一阵子,我一口茶没喝上,衣服倒让你给我洗干净了!哎呀,可真烫——”
“你别扯这些没用,照直说,是不是死丫头找到叶向高了?还是信王找到了?”
“为什么一定是找到叶向高呢?”魏忠贤一心埋头擦拭自己的衣服,“你快让人取一件新的来换。这件我都快穿馊了。”
“换什么换!”客巧玉很没耐心,一步上前直接打走魏忠贤的双手,逼着他和自己认认真真说话,“皇上如何会轻易放了你?”
“找到叶向高皇上才更不会放了我!难不成你以为叶向高会说实话,他不得逮着这个机会狠狠地往死里整我?”
“可......他那样的人会扯谎冤枉你?”
“呵——我的傻玉儿呀!”魏忠贤哭笑不得,摸着客巧玉的头说,“他们那些人,为了扳倒我,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有什么做不出、说不出的?当年威风赫赫的辽东经略是什么下场?玉儿忘记了?这不都是拜他们所赐?”
“哼,瞧你这么得意洋洋的劲儿,一定是你那位聪明的叶儿做了不得了的事儿,这才会让皇上放了你吧?”
“听听你自己说的。我的叶儿就算做了再惊天动地的事儿,又怎么可能会左右得了皇上的决定呢?他俩一个在宫外、一个在宫里,既不认识,又未曾谋面,真正的八竿子打不着。”
“那可不一定......兴许那丫头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勾搭过皇上也未可知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丫头的魅惑之术,小小年纪就把你们一个个都迷得神魂颠倒......”
魏忠贤的神色逐渐黑沉,他可以容忍客巧玉小女人的嫉妒之心,却绝不允许任何人肆意诋毁叶儿,尤其是明里暗里直戳叶儿疮疤。他没再说话,静静地盯着那张开开合合的嘴巴。
说着说着,客巧玉余光一瞥察觉到了魏忠贤冷寂的眼神,心中不禁有些害怕,“看什么看,说说而已,我又没当着她面说。”
“你要是当着她面说这些话,我都不一定能拦得住她。”
“那死丫头现在这么猖狂,还不都是你给惯出来的?”客巧玉又抱怨了一句,“可是如果不是死丫头......皇上为何会放了你?”
“所以这才要劳烦夫人您进宫一趟,就算皇上不见你,至少王体乾不会见不着吧?”
客巧玉看着眼前的魏忠贤,心里竟有些说不出来的陌生感,仿佛被软禁之前和被放归之后判若两人。以前,碰上如此捉摸不定的事情,首先急得上蹿下跳、大汗淋漓肯定是他,一点点风水草动就能吓得魏忠贤两三天睡不好觉。
客巧玉还记得,当初她决定报复王安、推举魏忠贤的时候,魏忠贤没有多大的把握,畏畏缩缩下不了决心。而现在被软禁了一个月后,他的状态简直就像是随时准备披甲上战场的将军,意志坚定决绝、条理清晰明畅,还有一种莫名的自信。
所谓的踌躇满志大概不外乎如是。
现在也就是夜幕初降,如果是大白天,客巧玉都甚至怀疑天上的光芒万丈都是源自于雄心满满的魏忠贤。认识这么久以来,虽然他做起事来称得上干净利落,但在此之前或者之后,他至少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调整自身,从胜利的狂喜或者失败的黯淡中走出来。
看来百无聊赖的独处真的可以给人脱胎换骨的机会。即便客巧玉之前骂得有多难听,其效果也远远不及这二十几天。
“好。我尽管一试。”
看着客巧玉终于笑了起来,魏忠贤悬着心也瞬间放下。
魏忠贤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被释放的原因呢?这根本由始至终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话说那天叶儿杀了叶向高之后并没有立即离开。她极其冷静地把自己到过的地方,按照本来样貌一一还原,抹去了自己的痕迹;并且着重搜查了叶向高待过的屋子,也就是以前汪文言的寝卧。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都铭刻五内。因此她轻而易举地就发现了异样,并且顺藤摸瓜找出了那好几封书信。
囿于识字不多,加之书信上的字龙飞凤舞,她完全认不出来,一度还以为是叶向高找到了关于汪文言关押的线索。于是一股脑儿全带回了信王府。这东西在信王府里静静待了两三天之后,被叶儿偷偷送去了司礼监。
当然叶儿并没有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出来,只提到了叶向高的死和发现的书信。
魏忠贤看了又看,短短时间内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多年来的赌徒直觉告诉他,这份东西就算不能直接获取胜利,但一定能左右全局。于是他仔细周详地筛选了一圈人,虽然叶儿不停地在催促他快一点,魏忠贤却出奇地没有表现出半分急躁,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的度量。直到最后把人选定为锦衣卫副指挥使田尔耕。
彼时,无论是叶儿和魏忠贤其实都不知道他们手上拿的信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
可是田尔耕就不同了。当叶儿把书信拿出来的时候,田尔耕一眼就认出了上头的字迹。他惊讶地询问书信从何而来。
叶儿只道明是受魏忠贤所托转交,至于从哪来、要怎么用,一概不知。说完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田尔耕在锦衣卫浸淫多年,各种加密手法都已经屡见不鲜。他一人挑灯夜战,只用了没多久就找出了这些书信上的奥妙之处。只不过此处只有骆思恭的回信,只有找到去信方才够得上证据确凿。
翌日,田尔耕找了心腹向信王告假;自己则悄悄溜进了骆思恭的府邸。他直接就摸进了书房,一处一处仔细翻查,却没有任何发现。
就在田尔耕遍寻不获的时候,骆思恭长子骆长翎也蹑手蹑脚地进到书房里。他先站在门口,喊了一声“爹”,确认屋内没有人之后,又迅速蹿到了对于他来说异常高大的书架边。速度之快,连躲在暗处观察的田尔耕都没能第一时间找到小而灵活的人影。
骆长翎脚踩着椅子,拉抻直了全副身子,才勉强够到摆在书架正中间的白玉笔洗,轻轻将其转动,结果书架最底层对应的位置,升起一块雕花木板。骆长翎跳下椅子,从衣服里掏出一本书册,小心谨慎地放入那出暗格里。最后把一切恢复原样,若无其事地退了出去。
一直在旁边仔细观察的田尔耕惊叹不已。寻常人藏东西,一定尽量往角落、往隐蔽的地方,谁会把机关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然而这机关妙就妙在所有进屋的人都能第一眼看见他,但谁也不会再多看一眼。
论成色、品相,这白玉实在平平无奇,就连笔洗的模样也简单得很。而那雕花的木块,不单只是书架,所有的橱面雕得几乎是同一图案,寻常得不值一提。
田尔耕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彻底安全之后才现身。他走到书架边上,照着骆长翎刚才的动作还原一遍,果然成功地打开了底下的暗格。
这里简直就是个宝库!
他第一本取出来的,即是骆长翎才放入不久的——骆家祖传刀谱。骆思恭算得上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高手,他那出神入化的刀法,放眼整个大明朝,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相传,一则是因为那柄削铁如泥的御赐宝刀,一则是因为这秘不外传的祖传刀法,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同样是习武之人,田尔耕不可能不动心。在翻看几页之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把这刀谱收入怀中。
再下面则是一些房契、地契。直到最底下,压着的便是田尔耕一直在找的书信了。其他的都放置的比较随意,除了一封。田尔耕粗粗看了一遍,只是觉得字迹眼熟,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未免耽误太多时间,田尔耕收拾了一下,卷走了所有书信和那一册珍贵的刀谱。
田尔耕花费了整整一天的功夫,从那一整堆书信里挑拣出了能与骆思恭回信所相对应的;最后也终于认出来那封保存完好无损的信笺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面对摆在眼前的事实,田尔耕既害怕又兴奋。他怎么都没想到,为了寻获真相,叶向高居然不惜以自己作饵;为了扳倒魏忠贤,甚至蒙蔽天子!
要么就立刻告知皇上,终止搜寻;要么就瞒皇上一辈子,让客魏彻底失势。
然而在田尔耕看来,摆在眼前的却是一条青云直上的康庄大道。他梦寐以求的锦衣卫指挥使近在眼前,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过如此绝佳良机。
他当即收拢整理一切有力的证据,便出发去往骆思恭的府邸,这一次他将正大光明地从大门口显耀而入。
骆思恭对于田尔耕的到来非常意外。二人别说私交,平素除了公事,连多余的话都不会说。尤其当他看见田尔耕的满面春风时候,心中更是大惑不解。
田尔耕假模假式地一番寒暄之后,便请骆思恭先旁退左右,说自己有关于叶向高的下落线索,想请指挥使一解其惑。
骆思恭闻听之后,不由心中一颤。
自从叶向高失踪以来,他就一直惶恐不安,借由在正阳门所受的不大不小的伤势,一直称病在家,直到近几天风声稍平,才回的锦衣卫。他也曾犹豫过是否要将自己所知道的面陈于皇上,然而前有被逼卸任的孙承宗、后有惨遭廷杖毒打的御史言官们。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供出叶向高之后,龙颜震怒会如何发落垂垂老矣的长者,而得知真相的魏忠贤又会如何伺机疯狂报复。
叶向高失踪当日,处在惊怒中的皇上尚且没有处斩许显纯和魏忠贤,骆思恭深知这个局其实就已经宣告彻底失败。况且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为实在太过江湖义气!
眼见骆思恭久久不语,田尔耕暗自生喜,这就只是问了第一句,便将身经百战的指挥使给难住了,“指挥使?指挥使?”他轻声唤道。
回过神的骆思恭爽快地同意了田尔耕的要求,在屏退所有人之后,问道,“什么线索?”
田尔耕也没有再故弄玄虚,直接拿出了两封书信,大大方方交到骆思恭手里,“指挥使请过目。属下认不得这书信上的笔迹,想请指挥使指点一二,可能从其中得知些许?指挥使也知道,这两天信王在京城之内加紧巡查,按说有了不错的进展。然而奇怪的是,前几日偏偏横生枝节,起先最想找到的叶阁老的那些御史们居然集体声讨信王,这搞得属下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诚心想找到叶阁老,救他出危难呢?”
骆思恭一看见那两封信,就已经再没心思听田尔耕说下去。若不是田尔耕强行把书信塞到他手里,他其实根本不敢接、也不想接。放在上面的是出自自己之手,放在下面的则是自己收藏得最好的那封叶向高的手书。至此,他对于田尔耕的造访之意了然于心。“副指挥使做起贼来了吗?”
田尔耕先是一惊,而后大笑三声,“指挥使好眼力啊——只是我这家贼怎么都比不上您这国贼啊!想想真是可笑,锦衣卫两位指挥使全都干上了偷鸡摸狗的行当——”
“胡说八道!”
“是、是、是。属下自是胡说,指挥使洁身自好,从不与我等同流合污,只结交清流名士,君子豪杰......只可惜啊,”田尔耕凑近一步,讥讽道,“只可惜这群人烂泥扶不上墙,还偏偏要连累别人。属下真是想不通,做了如此亏心的事情,怎么就不把如此铁一般的证据当场就焚了呢?偏要留着,偏要给我们这些小人机会......真是不懂君子们的想法啊——”
“何来亏心?别说叶大人了,我亦问心无愧!”骆思恭愤而背身,根本不想看小人得志的嘴脸。
“啧啧啧,既然指挥使说得如此大义凛然,也就是属下妄作小人,白走这一遭了。这往后要出了什么事儿,这一家老小要担什么事儿,就不是属下能管得了、也能救得了的!”田尔耕一把抢过书信,拱手告辞。
开门之际,骆家长子从远处跑了过来,并且一路高喊:“爹爹、爹爹,您看看儿子这几日的功夫可有长进!”
田尔耕故意停下脚步,笑着摸摸了骆长翎的小脑瓜子,“此儿精神爽利,将来必成大才!指挥使大人有儿若此,夫复何求?”
这两句说得骆思恭心肝俱裂,看着自己儿子还在礼貌地向田尔耕施礼,而那家伙却以自己全家性命相要挟,真恨不得立时一拳将其击倒。“翎儿,你先出去。为父与田大人尚有要事相商。”
骆长翎乖乖告退。
田尔耕复而走入,依旧笑意盈盈。“不知指挥使留属下还有何要事?”
“祸不及妻儿,你想怎样?”
“哈哈哈哈——怕是指挥使与江湖人士交道打得太多了,连朝里朝外的规矩都记混了。罪祸及不及妻儿哪里是你我说了算的?那得是由皇上做主!由大明律做主!”
“你欲何为?”
田尔耕立时收住了笑容,压低声音问道:“知道叶向高在哪儿吗?”
“我若知道便不会任他们胡来!”
“那......就连最后将功折罪的机会没了......爱莫能助。”说着,田尔耕又做起了告辞的姿势。
“田尔耕,你手握如此铁证,就只是想问问我有没有自救的办法?你我私交远喂未及此吧?”
田尔耕才刚抬脚走了一步便停下,慢慢转过身,一脸无奈的神情,“骆指挥使真是英雄气概,属下就是想让你开口求我一句,都显得这么困难重重。”
“你觊觎我的指挥使之位已久,心里早就迫不及待了吧?”
“你的?哼,当日你我平起平坐,论资历、论身手,你我不相上下,论功绩,你尚逊我一筹,你凭什么就能坐上指挥使的位置?不就是因为那把御赐的宝刀吗!”田尔耕忽而又笑了起来,“可是万万没想到,还没轮得上我来算计你,你就把自己推入深渊,还捎带上自一众家眷。为了什么呢?那群蠢货值得你如此吗?这么蠢的主意,真是送上门的便宜,我若是不占——哈哈哈哈哈——”
“你想怎么占?”
“一物换一物。”
骆思恭是个爽快人,没有与田尔耕多作口舌纠缠,就同意了他提出的“以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换骆家全家平安”建议。骆思恭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力挽狂澜,在亲眼目睹锦衣卫日渐为恶势力所侵蚀,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早已萌生退意。
上有喜怒无常的天子,下有虎视眈眈的田尔耕,身边还不断涌入魏忠贤的耳目,骆思恭想恪尽职守都已成奢望。倒不如致仕离京,至少能保全家人。
骆思恭连夜写好辞呈,翌日一早便面呈天启。
天启起初显得很意外。尽管朝臣的奏疏中也有提及过惩治骆思恭护卫不力的罪责,但皇帝不仅压下了所有相关的奏疏,甚至还特意差太医院去给骆思恭治疗伤势。
天启的信任大概是源于当年发生在东宫的梃击案,骆思恭是第一个发现并冲出去保护自己和自己父亲的侍卫。虽然那个疯子没什么功夫,但那根又长又粗的枣木棍舞起来攻击范围尤其之广。而骆思恭不顾个人安危,尽管被连击数次,还是将太子与太孙两人毫发无损地救了出来,还把那个疯子就地擒拿。
天启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将自己紧紧搂在怀里的高大身影,那幼小而孱弱的身躯蜷缩在其中,似乎也因为感受到英武之气概而备受鼓舞。后来,在有机会报还恩典的时候,天启毫不犹豫地就把骆思恭选定为锦衣卫指挥使。
然而骆思恭心意已决,在叩谢皇上成全隆恩之后,甚至情不自禁落下泪来。天启既感触又疑惑,并请他多留几日,以昭告天下,送他风风光光地离京。
骆思恭一一婉言谢绝。
可就在骆思恭离宫之后没有多久,田尔耕火急火燎地就跑进宫来。不惜打搅天子的午休,也要立刻面圣。
天启调侃他是不是知道了骆思恭致仕的消息,迫不及待地要来毛遂自荐了。
田尔耕佯装大惊失色,嘴里还不停地重复着,“晚矣晚矣”。在吊足了天启的胃口,又请皇帝屏退他人之后,田尔耕不紧不慢地取出来那十几封书信,交予皇上。
天启一眼就认出了叶向高的笔迹,少时便看破了书信的真正所指。如此有趣的文字游戏他怎么会没有玩过?可现在天启的心里已经彻底恨透了这玩意儿,他怎么都没想到,重逢叶阁老居然是在如此荒谬绝伦的情形下!
拿着书信的手不停地颤动着,整个人被怒火点着似的,烈焰灼烧,燃尽一切!
整座宫殿瞬间变得灼烫而炽热。
一言未发的恐怖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永远猜不到危险何时降临,更不知道危险究竟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