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将天启帝背回了乾清宫,又小心将他安放回床上。看皇帝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心中颇不是滋味。“皇上,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皇上,您要怪要怨,就都冲奴婢来......奴婢脸盘大、腰板厚,是打是骂都熬得住。奴婢哪怕浑身脏水都不打紧,您万金之躯,何苦要受这样的委屈?”魏忠贤紧紧攥着皇帝冰冷的双手,泪水如雨帘般掉落下来,没一会儿就把被面儿都浸透了。
刘端挨得近,看魏忠贤如此动情投入,也觉得过于夸张,本想提醒他稍稍收敛,可还没来得及出声,后头就有大臣不乐意了,“魏忠贤,什么叫满身脏水?你别趁着皇上这会儿神智不清,就在这里胡乱撇清关系!”
“你才不要胡言乱语,皇上心里头门儿清。要不然这会儿也不会被你们气吐血了!”
“颠倒黑白!”韩鄺怒斥道。
首辅的威慑还是有的,魏忠贤没再辩驳什么,又回到床边,默默啜泣。这反倒助长了他人的气焰,有人立刻随声附和,“谁都能看得明白,叶向高被劫谁最能得便宜!居然还敢在此呼呼喝喝,大喊冤枉!”
“其心昭然若揭!”
“其人也显而易见!”
“此事应待详查,不可信口开河。”信王担心众怒难平,反而被人利用。
“眼下最紧要的,不是谁做的这个事儿,而是叶向高人究竟在哪!”孙承宗站出来,想要遏止这场无谓的争辩。
“那你们说这人是谁!我立马就让人去把他逮了!”魏忠贤见缝插针,一点儿都不想错过送上门的机会。
“你自己就是个待罪之身!”
“我何罪之有!”魏忠贤激动地起身与人对峙。
那人也毫不相让,进前一步,提高嗓门,“纵容属下为非作歹!指使歹人掳劫阁老!”
韩鄺觉得这话说得太过草率,一把拉走同僚。
魏忠贤才不肯罢休,“真是官威十足,一张口就能把我给吃喽!当着这么多大人的面,你要栽赃陷害,也得拿出点真凭实据来!”
韩鄺瞪了魏忠贤一眼,又劝诫同僚不要再与他一个太监一般见识。
“哼,从来就厉害了一张嘴。”魏忠贤很是不屑,又准备回到皇帝身边。
这话立时惹起公愤,两个大臣绕开两位内阁重臣,一把将魏忠贤拉倒在地,“你没资格待在御前!你都不能进这个殿!”
魏忠贤心中窃喜,可总算是动上手了。“瞧瞧你们这些读书人!哪个心里惦记着皇上!”
“把他赶出去,殿外候着!”韩鄺实在不想见此人耍泼赖皮。
两个大臣分外积极,没等内侍过来,自己就准备行动。
刘端一看情况不对,赶紧上前阻止,“两位大人,皇上要紧。”
谁也没把刘端的话当回事儿,魏忠贤依然骂骂咧咧,朝廷重臣依然无所顾忌。眼看双方真要在这乾清宫暖阁里扭打在一起,信王吩咐洛慜立刻先将魏忠贤带出去,而后郑重对在场所有人说道:“皇上此时正要静养。各位大人围在一起,总是不妥,请殿外静候。”接着,走到门口,手臂往外一扬,“请。”
刘端也赶紧附和道:“请各位大人,殿外稍候。”
其实,太医早就来了,只是十几个人吵吵嚷嚷,孙太医根本无法静心观察皇帝的病症。
首辅和次辅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言行太过鲁莽,率先走了出去;其他人眼见他俩都出去,也就自动自觉跟着离开。
“小王也去外头等着,这里就请公公多多费心。”信王交代刘端后,自己也轻轻退出去。
“信王,”孙承宗马上迎上去,着急地说道:“若再不抓紧搜寻叶老的下落,我怕他会有性命之忧!”
“锦衣卫已经去找了。”
“他们若出城了呢?”孙承宗脸上写满担忧,“从正阳门出事,到永定门出京,咱们刚才耽误的时间绰绰有余。”
“孙大人既然知道,方才为何不出言阻止?”信王亲眼所见自己的哥哥被众大臣围攻,此刻心中充满愤怒,“莫不是孙大人也认定,此事与魏忠贤脱不了干系?”
“信王,孙某别的不敢自夸,但凡涉及刑狱律法,绝无草率。若无确凿铁证,谁都不会怀疑!”
信王姑且相信,想了一会儿,道:“那依孙大人所见,眼下该怎么办?”
“闭九门,先把人留在城里。而后派兵全城搜捕,锦衣卫并非不可信,但也不能尽信,毕竟人是在他们手上丢的。”
“派兵?小王没有调兵的符令。”信王也无可奈何,没有皇帝的亲授,他这个王爷说到底也只是个尊贵的称呼罢了。
“不能派兵!”韩鄺加入了两人的讨论,“孙大人,这个节骨眼儿上调动军队,这性质就不只是丢了一个人证。酒肆坊间都会笑话我们朝廷法令俱废,进退失节。”
“韩大人,这时候还管笑话不笑话?”孙承宗情异常激动,“人命关天!”
“孙大人,”韩鄺耐下性子解释:“我不是不让你找人,只是这兵断断不能派啊!不能让百姓觉得,丢了个叶向高京城都乱套了!一大早,关闭城门,城里的百姓怎么想?外头进京的人怎么想?万一因此起了流言,多少份邸报也说不清的呀!”
“杨涟杨大洪若是在此,早领着手下人自己出宫找去了!”后头不知谁这么说了一句,其声之大、其意之重,把在场所有人都震慑住。
尤其魏忠贤和许显纯,跪在乾清宫最外面,一听见杨涟的名字重新在这里出现,猝不及防连打几个寒颤。
“等着太医出来怎么说吧。万事都得皇上做决断。”信王算是替两位内阁首脑解围。
然而,乾清宫没能安静一多会儿,王体乾着急忙慌地跑进来,一看人都候在暖阁外头,也不好再往里冲。只能找级别最高的回报。他来到信王身边,禀报道:“王爷,骆思恭来了。”
“人呢?”孙承宗问道。
“奴婢让他等在外面听宣。”
“让他进来回话。”
皇帝虚弱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他们转过身来,正见天子由刘端和孙太医扶着,自暖阁而出。一步一停,走得极其缓慢。众人准备行礼顿首,被他一挥手给免了。
“皇上——”魏忠贤带走哭腔泣诉。
“住口。”天启虽然声音不大,却语带威严。他手指乾清宫外,“让骆思恭进来。”
魏忠贤眼见靠山此时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立马住嘴,不敢再撒泼放肆。
王体乾奉旨遵行,将锦衣卫都指挥使领进殿来。
骆思恭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却仍旧龙行虎步、气度不凡。他双手端持一个木盒子,双目凝望天子,一腔热血盛怒如烈焰一般,焚灼四周。
堂堂锦衣卫之首,竟落得如此狼狈,实难猜正阳门的意外有多么惨烈。众人莫不唏嘘,想来叶向高是凶多吉少了。
“太医帮他先看看伤。”天启帝不忍其伤口血流不止,顺着面颊自头顶滑落。
“皇上,臣的伤不值一提。”骆思恭屈膝跪地,敬奉木盒,“可叶大人一世清白之誉,不容玷污!”
“盒子里是什么?”
皇帝的疑问将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那一方小小的木盒上。刘端也赶紧下来接过木盒,他怕再拿出什么骇人的玩意,加重皇帝的病情。太医在暖阁里千叮万嘱,皇上一定不能再受刺激。可他只稍稍提起一条缝,就一眼认出里面的东西。他没胆子上呈,犹豫不决:“皇上,此事要不稍候再议?”
“打开。”天启帝强撑起身子,他也十分好奇。
刘端十分为难,站在原地不敢妄动,即便所有人都翘首以待,连魏忠贤和许显纯都伸长了脖子,极力张望。
“信王,”天启帝也无意怪罪刘端,“你来。”
弟弟深感责任重大,不能再扭捏推辞。他走到刘端身边,一手拨开锁扣,一手将盒盖翻起。可一见里面的东西,他也有些迟疑,抬头看了眼刘端,最终还是决定将它示于人前。信王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将它捧出,拿住上端,将其抖擞展现——
斑乱血痕,赫然入眼!
“这是......谁的衣服?”皇帝颤巍巍站起来质问。深居内宫,何曾见过如此血淋淋的残忍?与自己年幼时被西李选侍欺凌所受伤痛相较而言,实在难及万一。仅仅在旁伫立查看,便不由心生恐惧,不敢想象此衣所属之人究竟经历何种炼狱酷刑。
“叶向高。”
此音刚落,彼声骤起。只听得“砰、砰、砰”连续几响,头撞金砖的动静从乾清宫最外面传入各人耳朵,“皇上饶命!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许显纯一见血衣出现,就知道在劫难逃。
刚才跳得最厉害的两位侍郎已经冲到许显纯面前,顾不上御前失仪,几重拳怒打在他脸上。“猪狗不如的畜生!”
“你也下得了这毒手!”
伴随着恶语相向,许显纯转眼之间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虽然求告不断,可谁也没有停手的意思。读书人拿笔的手,哪怕再多加几个人,都比不上一双镇抚司出身锦衣卫的手,所带来的伤害之烈。这些星罗密布的血迹斑斑,绝非一日之果,定是受尽了日夜折磨,苦不堪言。天启帝和信王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孙承宗和刘端两个人极力要求将御审的日期押后。
魏忠贤担心自己被殃及,见来势汹汹,默默移到另一边。
“请皇上降旨法办!”
“请皇上严惩许显纯!绝不姑息!”
刘端眼见群情激烈,担心皇帝一时为势左右,下了杀令。赶紧回到天启身边,轻声提醒,“皇上,叶向高下落不明,若再草率处置了许显纯,应天府民变一事真相,实难再大白于天下。请皇上三思!”
孙承宗也站出来反对,“皇上,眼下最要紧的是快点找到叶向高!多耽误一会儿,叶老就多一份危险!许显纯等人罪责难逃,可依大明律交由三法司共同审理,并不急于一时!”
“皇上,孙大人所言极是!”跪在乾清宫中央的骆思恭终于开口,“对方来者不善,叶老恐忧性命之虞!臣,请搜寻叶向高!”
朱由校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进言,几乎都快要把自己淹没。他眉头深锁,双眼紧闭,可黑暗之中所见的竟然是身着血衣的叶向高,向自己缓缓走来。苍颜白发,瘦骨嶙峋,如冤魂索命。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皇帝的圣裁。
良久,朱由校沉沉开口,“魏忠贤。”
这一声,吓得他连滚带爬,哆哆嗦嗦跪倒身前,“皇上。”
朱由校抬头看他,峻肃非常,“应天府民变一事可与你有关?”
“皇上,奴婢冤枉啊——”
“正阳门叶向高被劫一事,可与你有关?”
“皇上,您就算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啊——”
“是不敢还是不想?”
魏忠贤立时哑然失色。
“回答朕。”
“此事——与奴婢——绝无关系!”魏忠贤答得一点都不含糊。随侍日久,可从没见过眼前如此冷颜严懔的天子之相,望之生畏。
“你所言若虚,则是欺君,你可知道?”
“没有假话。”分明可听见魏忠贤连声音都控制不住地颤抖。
“好!朕......姑且信你。”朱由校俯低了身子,轻声在魏忠贤耳边说道:“此后若然查知与你有所牵连,朕绝不姑息!”
魏忠贤已经完全没了退路,“听凭皇上处置。”
眼看恶人又将逃脱,侍郎们自然看不过眼。可天启立刻抬手制止他们发言,“传旨下去。”
众人跪听接旨。
“于京城九门各设关卡,拿着叶老师的画像,一个人一个人比对查问。着令信王朱由检、太康伯张国纪搜寻叶老师下落,京城之内,无不可调之兵,无不可查之所,敢有阻碍者,以共犯论处。着令刑部尚书孙承宗,详查应天府民变与正阳门掳劫二事。”
点名的三个人纷纷领旨谢恩。
朱由校抬起手,指向许显纯,“将许显纯打入死牢。”又指向魏忠贤,“革去魏忠贤一切职务,交司礼监查办。”他停了停,又继续,“刘端,自今日起,司礼监由你暂领。”
许显纯自然大呼饶命地被架了出去;魏忠贤还算平静,沉默不言接受一切变故。
众人又跪送天子入暖阁,孙太医原本也想跟着,却被皇帝谢绝,他说自己躺一会儿便好。
乾清宫终于又安静下来,时间临近午时,小半天过去了。
“刘端,”天启帝躺回床上,仍不忘嘱咐一句,“此事......不要告诉皇后。”
“遵旨。”
“皇后若是问起来......就说朕,这几日忙于政务,不能再去坤宁宫陪她了。”
“遵旨。”
“你记得,每日去向太医院问询皇后之症,报于朕知......”
终于,一场突如其来的两派相争之后,天启帝朱由校心力交瘁,沉沉昏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