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外的戒备比前几日更加森严。十几个锦衣卫“精锐”,立马横刀守在牢门口;而后依次是临时调用的京机营官兵,刑部各级差役。他们将人群拨开,列队道路两旁,让出一辆步辇的宽度。
骆思恭没有等在门口,拿着孙承宗精心准备的衣物,亲自下狱去请叶向高。“大人久等了。”
叶向高已初步梳洗完毕,在原地静静等候。“有劳指挥使。”白衣老者缓缓起身答礼。
“下官伺候阁老更衣。”骆思恭双手奉上华服衣冠。
叶向高没有拒绝,只是也奉上那套陪自己一路受尽折磨的深衣,“请指挥使替老夫暂时保管。”毕竟历经三朝,勤于任事,又当过多年的内阁首辅,什么都知道一些,他明白自己是人证,这身衣服是物证;人或许会说谎,物件不会。
骆思恭小心翼翼收下,眼见衣服上斑驳血迹,恨意难平。
叶向高穿好衣服,认真打量自己,难为情地笑道:“孙大人费心,衣裳好得很。就是老夫还得再长长肉,才衬得起这富贵。”
“请。”骆思恭生怕再多说一字,就露了哽咽。
叶向高缓步走出大牢门口,重见青天,却一时适应不了阳关眩目,刺得头晕发昏,眼前一黑连退几步,幸亏骆思恭紧随其后,一个跨步上前,立马扶住老人,“阁老小心。”
老人连连致谢,又道:“老夫早已致仕历任,并无功名在身。”他怕大庭广众之下,被有心人听了去,连累无辜,招致祸端。
骆思恭颔首应是,小心翼翼扶着叶向高上了步辇。而后自己翻身上马,领着几十人的队伍向宫里行进。
京师以正阳门为界,内为皇城,以官署衙门、皇亲贵戚居多;外城则以百姓民居、商贩行旅为主。雄伟壮阔的门楼建起两百年以来,见证最多的并非军队战胜凯旋,或者外番朝贡祝仪,而是日出日落间,往来内外城的各色百姓的百味生活。嬉笑怒骂、琐碎日常,点点滴滴的细枝末节在这栋古老恢弘的门楼内外交织穿梭,构写了一座生动而丰富的京城图卷。
正阳门的集市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成了京城百姓最必不可缺的生活乐趣,几乎日日喧闹沸扬,商铺林林总总,贩夫走卒叫卖不歇。不少从全国各地出发,上京赶考的读书人,尤其出身贫寒,刚入城那会儿简直叹为观止。在自己家乡,哪怕逢年过节、中秋冬至的集市,也远不及这里。这才有了即便是名落孙山,也要死赖在京城不愿再回。
出身江南富庶之家的汪文言也是颇见过世面之人,从调弦弄管到吟风咏月,从作贾行商到针砭时弊,几乎无所不通。可他甫一到京,就为此处气象万千深深折服。决心落地生根,就在这正阳门——京城最繁华的地界买了一处大宅子,发誓定要在这京城之中闯出一番名堂。
然而今日,正阳门的马道上却异常的秩序井然。随着护送大队的临近,市面上的人被提早驱散在大路两旁。
他们也十分合作,乖乖地就站到路边等着。所有人等能猜到,接下来打从这里过的一定是近日城中论得沸沸扬扬的前文渊阁大学士——叶向高。
叶儿和杨沫因为不清楚押送路线,于是跟着大队人马,从刑部大牢门口一路走到正阳门。杨沫刚见叶向高出现,就激动得想要冲出人群,要不是叶儿在后面死命拽住,差点就闹出动静,引来官兵。
叶儿平常看杨沫柔弱的样子,一开始都没太敢使劲儿,怕弄疼了人家。结果杨沫人虽然生得高高瘦瘦,在人群里穿梭的本领却毫不逊色自己,一个没留神就被她挣脱手心,轻松利落地挤过十几个人。吓得叶儿差点没腾身跃起去寻她踪影。
杨沫终于突破层层阻碍,来到前面,刚想挥手大喊叶向高,就被人从身后捂住嘴巴,揽持腰环,“掳劫”到拐角胡同。杨沫已然花容失色,只觉得一阵劲风卷着自己就往外飞,究竟怎么出来的根本想不明白。
“你疯了吗!非得招了人来才甘心!”
声音很是耳熟,抬头一看“劫匪”竟是自己的同伴。她调匀呼吸,逐渐平静下来,“我没顾上。”
“歇歇吧,都走了一路。他们从这过,笔直过去就能进宫。咱也不用跟了。”叶儿对自己刚才略显粗暴的行为感到抱歉,上前想扶她,却被谢绝。
“我还想再看看。”杨沫心心念念街面上的情况,“才一两年光景,叶大人如何消瘦成这般模样?”
叶儿耻于道出缘由,只能劝道:“回去吧。”
杨沫没有吱声,全神贯注着外头,发现押送队伍居然逐渐停了下来。她绕过叶儿,担心地往外走,“怎么停下了?”
叶儿回身查看,正见侯国兴和客光先居然驻行下马,也就跟着去探探动静。
原来,从两旁人群冲出十几个破衣烂衫的乞儿,跪在领首的骆思恭马前,拦住了整队人马。
“尔等何人?”骆思恭指着离自己最近的人,问道。
他们没有答话,只是不停地重重叩首。
“何人挡道?”侯国兴先是大喝一声,然后叫上自己的舅舅一起前往看个究竟。
客光先一边招手叫来兵勇,一边冲他们嚷嚷:“走!走!走!”
几个壮汉走过来,要将他们架出去,却反被推倒在地,侯国兴一看火就立马窜上来,亮出佩刀,怒喊道:“找死呢吧!”
谁知离得最近的一个突然就朝侯国兴扑来,恶虎寻食,要去抢他腰间那个锦团祥云钱袋。
侯国兴吓得猝不及防,惊慌倒地挣扎。
随行锦衣卫谁不识此乃当朝天子乳母之子?见此情形,好几个人也下马去解围。
那个乞丐被一群武士拳打脚踢,而他的几个同伴也看不过眼,一股脑儿向锦衣卫扑去。
十几个人扭打作一团,场面十分尴尬。堂堂锦衣卫居然还打不过一群要饭的?别说围观看热闹的百姓,就连维持秩序的京机营都在捂嘴偷笑。
“丢人!”叶儿冷冷旁观。
骆思恭居然只大喝一声,“成何体统!”试图以此来叫停双方的“斗殴”,显然起不到任何作用。
突然又冲出一两个看不过眼的,也去帮乞丐。结果被乱拳打断鼻梁,血流不止,“锦衣卫打人啦!锦衣卫打人啦!锦衣卫打人啦!”
不知道喊了多少遍,可大部分人没什么反应——大概这事儿在京城已经是稀松平常,不以为奇。
骆思恭不想让这场闹剧继续下去,下令身边的锦衣卫下马去把两拨人分开。
结果人越围越多,架不仅没劝开,押送的队伍已经彻底前后脱节。叶向高的步辇位于队伍最中央,因为侯国兴和客光先的先后离开,几乎在身前已经没有任何屏障。而后面的锦衣卫,由于没有乘骑,高度不够,又被车上的轻纱幔帐挡住视线,搞不清楚前面发生何事。
当所有人的眼光都被围殴所吸引时,杨沫的视线焦点仍然全在叶向高那儿。她惊人地发现这天大的漏洞,警觉地提醒身边的叶儿,“谁去保护阁老!”
话音未落,空中猛然传来几声大喝,从天而降五六个青衫侠士,头戴围纱斗笠,手持一柄长剑,瞬间落到步辇之上,拉起叶向高就跑。
在最前面的骆思恭开始还没发现,直到人群中发出骚动,有人大喊:“劫人啊!”他才循声望去,立时大惊失色,刚要下令却又被人群里冲出来的好几个壮汉,连人带马推倒在地。
一声巨响,马鸣声嘶,才引起群架里十几二十个人的注意,先见自己的指挥使轰然倒地,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立在马边团团围住,远处数不清多少个人影上蹿下跳,眼花缭乱。
客光先这才发力把自己外甥从人群最底部给拖了出来。两人拔刀迎战,却居然首先要杀刚才抢劫自己乞丐,嘴里还喊道:“大胆贼匪,劫道掳人,罪该万死!”
果真一刀毙命!
其他乞丐见状,四下抱头鼠窜。
奇怪的是甥舅两个,不指挥手下回去抢夺叶向高,居然命令他们先去抓“同党”。齐心协力,硬生生冲散了原本仍在勉力维持秩序的兵勇。转眼之间,围观百姓如决堤之水,洪流涌动,为苟全性命立刻奔逃哄散。
客光先和侯国兴两人在“乱潮”之中,大开杀戒!看见像乞丐的,挥刀便砍,毫不手软。
被压在马下挣脱不开身的指挥使破口大骂:“两个蠢材!快去救叶向高!”
另有几个锦衣卫,手举得老高,可对无辜之人实在下不了狠手,听了指挥使的命令,赶紧回头去帮忙。
可两人已经杀红了眼,完全置之不理。十几条鲜活性命倒在血泊之中。凄凌凌惨叫不绝,谁也不知道下一刀是不是就砍断了自己的脖子。
恍惚之间,客光先似乎在惊乱的人群中,一晃而过叶儿的面庞。他以为自己眼花,可定睛再看时,居然真的是她!骤然一瞬,客光先面如死灰——他也终于停下杀戮,怔立当场。
侯国兴离得很近,见他举止异常,问道:“怎么了舅舅?”
客光先回过神来,思忖片刻,拉着自己外甥就朝步辇飞奔而去,“他们不是叶儿派来的!我们帮错了人!”
壮汉们见有人要从自己的包围圈中溜走,立马一个横跨,如几座大山一般挡住去路。与客侯二人厮打起来。十个回合不到,两个人已经被揍了十几拳,眼看打不过,客光先趁壮汉与他人缠斗之际,丢盔卸甲,立马拉起侯国兴混入避祸的百姓之中,逃离事发之地。
骆思恭终于得以从马身下脱身,先将那件血衣藏在身上,而后想驾马直追,却又被一个壮汉单手从马上拽了下来,摔倒在地。
三四个壮汉见围上来的锦衣卫越来越多,索性跃马而上,一声长啸,竟把所有的乘骑都聚拢一起,向青衫剑士奔去。
步辇后边的锦衣卫终于在现场乱作一团的时候,发现了叶向高已经被劫走。赶紧循影去追。然而那些个也不知哪里学的本事,上蹿下跳无所不能,根本看不清叶向高究竟在哪个人的手上。就在他们纷纷抬头找人的时候,自己却已经被不明暗器所伤,不须多时,就昏了过去。
几十号锦衣卫兵败山倒,京机营士兵溃不成军。掳劫的两拨人马顺利回合,正准备拍马离开,却见一人横刀执锐,拦在面前。
“留下人!”都指挥使大喝一声,双眼杀意凌厉,双手寒刀渴饮。
青衫剑士面无惧色,十三匹马前后列成两排,待中间一声令下,齐整整冲将过去。
骆思恭严阵以待,及近身前,他腾身一跃,脚踏马首借力再起,空中翻身横过马队,本想绕到他们身后,伺机将叶向高夺回来。可跳到空中才发现,中间那个人的背后竟护的是个假人,根本已经没有叶向高的踪影。
那就更不能轻易放他们走!
落地还没站稳,骆思恭纵身后仰,一把抓住马尾,死死拽紧。
青衫十三人并无意与锦衣卫过多纠缠,甚至都无意伤他分毫。中间那人回身发现骆思恭被拖行了好一段路,居然干脆就跳到了旁边一匹,并一脚踹倒已然受惊慌乱的马,而后急遽离开。
骆思恭筋疲力竭,瘫软在地。他勉强抬头,望着十三人远去的身影,七尺男儿竟然绝望地泪洒当场。混着泥土和鲜血,流淌过坚毅面庞;颤动无助的双手怎么也挽不回绝尘而去的志士。
风动黄沙几万里,壮士杳杳何归期?今日驾前一樽酒,他朝青冢云幡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