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叫,哭嚎,兵戎,血溅……
掉落的红盖头被鲜血玷污、被乱步践踏。
混乱中他拉她至偏门。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你不能有事,走,快走!”
“不,不要!我做了你妻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他的手被女子死死抓住,二人霎时泪流满面。
“婚未成,你就不是我袁家人,跟袁家没关系!”他哽咽着,用很大的力气抽出手,在此前他都不舍得弄疼她一下。狠心一咬牙,用他那原将她牵进来的手把她推出门外,“快走!再也别回来……”
“鹊枝,鹊枝,”他心痛得像要被撕裂,酸泪模糊了他们彼此的最后一面,“……下辈子。”
身后是死亡的鲜血与呼号,他急忙合上门,“啪”的一声门被紧紧关上,从此阴阳两隔……
那一天雨不肯下,都下进了她眼里。
街上很多人看到不久前才被风风光光的迎亲队伍接去袁家的新娘子变作个泪人,独自拖着红衣一边大声哭一边摇摇晃晃地走。
那些纷纷朝她投来的不久前还是充满艳羡的目光变成了惊愕、怜悯,亦或是幸灾乐祸。
有人低低地说她是丧门星。
她尽情地哭啊哭啊,像要哭光一生的泪水,比曾经任何时候都要感觉一无所有。而高傲的天,不会为这苦命的弱女子动容。
她不会再回青楼去了,因为是他将她带出来的。她也不会再为谁歌舞了,因为她用余生承诺的那个人死了,死在她就要嫁给他的那天。
那个她婚前借宿过的大娘收留了她。他死了她还受着他的恩惠。
那支珍珠簪里的毒她用在了自己身上,她庆幸还留着。有次大娘找来大夫把她救过来,她整个人枯槁得快成了一副骨架,双目痴呆,眼神涣散,不同人说话。偶尔一个人在院里自顾自地一边落泪一边歌舞,歌声悲伤得能把人吓走。
问她为什么哭,她说不知道,问她袁琛是谁、问她自己叫什么名字,她摇头,大家说她脑子坏掉了,不知她是因伤心过度疯的还是吃毒吃傻的。
不过,虽然鹊枝姑娘不明艳了,嗓音变沙哑了,唱得更加凄丧了,但依然有公子对她的歌舞念念不忘。
只要某个院子里响起歌声,它周围几座高起的房屋楼上就会出现某些个想办法上去的男子,甚至有女子,安静地看院子里的孤独女子唱跳。
他们也许是凑热闹,也许是真的欣赏她歌舞,亦或者,是歌舞里的悲伤。
院里的女子面色苍白,除了多了许多悲感,歌舞似乎仍然如曾经那般出色。她有时沉迷自我不闻外事,而有时注意到偷看的人,这个日日哀伤的女子会停下来,癫狂地抬头朝四周用嘶哑的声音怒吼或哭嚎。
不许看,不许看!我舞给他看的,唱给他听的,给天上的他,只给他一个人……
这个可怜的女人,都失忆了,都疯了,却还记得自己要给某个人歌舞。
事情是怎么转变的。
有一天,那些可以观览院子中场景的楼房的某处,出现了一个人,一名男子。别人见他上来都不敢上去,于是成了他一个人看。
因为那个人是他们的世子,周梓清。
是否有人好奇过,世子在看一位曾经的青楼舞姬唱唱跳跳时心里会想什么呢?
一个是为上位不择手段残害亲友的弄权者,一个是因他惨遭灭门的昔日旧友的未婚妻。
这天她没唱歌,女子在简陋空旷的院子里一声不响、漫无目的地游走,时而随着步伐摆摆手挥挥臂或转转圈,做着舞蹈的动作,使得走路仿佛都成了一种凄美的艺术。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身边也没人跟着。
这时,收留她的大娘急匆匆地跑过来,跟她说家里来了位客人要见她。
谁呀?
尊贵的世子殿下。
不认识。
鹊枝入住这里之后几乎足不出户,与外界断绝,也曾有人找过她,她谁都不肯见。而此次的对方似乎知道她会避而不见或是没打算等,已经擅自进入院中,来到鹊枝身边。
大娘慌忙行礼叫世子殿下,退到一边。平凡人家岂受得了世子亲临。
“世子?”
苍白女子仪态淡然,眼神迷离似醉,身前男子站得立挺,眉目沉稳。二者状态对比起来大相径庭。
“……鹊枝姑娘,可认得我?”
承接对方目光时,周梓清不禁捏紧了手指。
鹊枝一双眉眼阴冷凄清,隐隐透出一种别于世俗的风情,语气随意:“民女一介下等人,怎会认得世子殿下?”
气氛莫名凝重。周梓清保持镇定,努力寻找话题:“听闻姑娘舞唱绝佳……”
“世子想看?”
周梓清迟疑了下,“……可以吗?”
“世子来错地方了吧,”鹊枝嘲弄似地笑起来,“我虽青楼出身,但早已摆脱囹圄,如今不卖艺也不卖身,世子不问烟柳,竟来这看我个又病又疯的寡妇乱唱乱跳,真是奇怪。”
周梓清心头刺痛,神态却依旧平和,甚至称得上是一种容忍一切的温柔,坚定的语气似在安慰:“姑娘不疯,亦不是乱唱乱跳。”
鹊枝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语中仍然带着拒人千里的锋芒,似乎她对外界的一切都是防备与抗拒的。
“世子,又怎么知道?”
“跟我走吧。”
男子突然来这么一句,好似不管怎样,他都要说出来,“我那儿院子大,也没人看你。”
鹊枝呆愣半晌,她有一瞬感觉看到了另一个人。
“我不信。”她眼神暗下来,别开视线似避免暴露自己的低落与难过,喃喃着,“除了他,没人对我好……”
“我可以。”
耳边传来三个字,视线被迫移回去。
“世子在说胡话。”
“没有。”
周梓清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走吧。”
走吧,我带你走,你可愿意……
鹊枝,鹊枝,下辈子……
一句话,一只手,就是一生的承诺。
记忆里的手同眼前的手重叠,她脑子轰轰。周梓清的手被她纤细的双手似掐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抓住,不像羸弱女子应该有的力气。
鹊枝瞬间成泪人,“袁郎,你回来了,袁郎……”
湿热的泪珠落到周梓清的手上,他听到她唤的名字,身体一僵。
女子崩溃痛哭,快站不稳了,力气压在他手上,他抬起另一手环住她的肩,裹进怀中,容她将头抵在他胸口,放声哭泣。
……
那座小院子再也没有女子轻歌曼舞了,世子府也没有,因为鹊枝到了世子府后没再唱过一首歌、跳过一段舞,没人知道原因,以为是她病重唱跳不动了。
平日光看见她的样子、听她说话,都猜不到她原来是个歌舞技艺奇佳的美娘子。
她确实病重,她奇怪的病好像永远也好不了,无数次登门的大夫也无可奈何。
当然治不好,毒和药一起吃,好得了么。
她还是会戴着那支银灰发簪,日日不离身,时不时会拿下来看,看了又将头发盘回去,熟悉得可以不用照着用木头雕一支一模一样的出来。
她很少同人说话,也没有人过问她以前的事。
然而她其实并没有失忆,该记的事每一件都深入骨髓,她只是不愿想起。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以为自己疯了,且当作疯了吧。疯了多自在啊。
她心中产生了一个复仇计划。
何时产生的?在她从那院子首次无意瞥见楼上看她的周梓清之时。
或许,也是从那时候清醒过来的。
让她想到最致人痛苦的事,大概正是她所经受过且自始至终无法自拔的。
周梓清确实待她很好,疼她,护她,敬她,无微不至。她也暗地弄清过当年的事,有过踌躇,但每次仅仅是一时。
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
不能轻易过去,不能轻易算了,总该有人买账,总该有个交代,该还的必须还!她不是圣人,她不会仁慈!!
仇恨支撑着她得以苟延残喘。
每当去看那支银灰簪子,她就有了勇气。
将一切埋于平静之下,默默等待让自己解脱的一天。
然而,她却渐渐发现周梓清对自己实际上仅仅出于悔恨与愧疚,潜意识把她当作赎罪的对象。是那样深刻,以至于他自身都误解了这种情感——从此开始也在此停留。
那是不够的,起码对她起初的目的来说,并不够。等待是一种煎熬,她有时候生出沉沉的无力感,怕自己熬不到。
——直至另一个人的出现,她惊喜地有了新思路。
自己办不到,换作别人,说不定是可行的。
“梓清,她是神?神的世界是怎样的……”
她让周梓清“服从”于她的安排,不承想自己也不小心沉溺其中。她幻想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能阻止一切的发生,找回所有失去,幻想自己会飞,和“他”到天涯海角,无拘无束……
幻想着幻想着,却生出些许不妙的心痛:本该可以逍遥自在的神、与她毫无干系的神,却被她以复己之仇的理由囚于一方,甚至要被牵扯至彻底跌落凡尘。
她痛恨无道的罪恶,自己却成了罪恶。
她看到被关在笼子里的人,想到曾经同样被笼子关着的自己。
“梓清,放她出来吧,被那样关着不好受……”
她不知道自己算心善还是心狠,周梓清与洛琪彼此动情,她让周梓清将洛琪谴走。
她不允许周梓清好过,也不希望牵扯他人,她是矛盾的。
令她没想到的是,周梓清竟为了救她,将洛琪唤回来要夺之元神续她的命。
她觉得好笑,又抑不住心痛,便说出一些真相将洛琪气走了。
她安慰自己,挺好的,看来她成功让周梓清非常不好受。就这样吧,她带病抑郁而终,他将赎不起的罪恶与悔恨背负一生,也差不多了。
还好周梓清非无情之辈,不然真会拿他没办法。她就是要让周梓清痛苦、绝望,甚至永不得解脱、生不如死。
感情,的确是人最致命的利器。
该歇下了吧,她真的累了。
……
寂冷的屋子里,病床上枯槁得脱相的女人手里攥着一支珍珠簪,以细长而尖锐的尾部对准自己的咽喉。
她想象着,当银光从苍白的皮肤扎进肉里让鲜血染红时,一定非常惊艳。
最终还是会死在这簪子之下。
她闭上眼睛,抓簪子的手又紧了紧。
前几日她给自己猛灌毒,身体状况差到极点。大夫说她快不行了,她却拒绝周梓清陪伴在旁,她说她想安安静静地一个人。
一簪针扎下去,别人或许会以为是因为她不堪病魔折磨或是不忍拖累身边人吧。可他们不知,她是要去找他。
“袁郎,快了,等着我……”
她如梦呓一般呼唤起梦中人,眼角自两侧滑下清泪,泪水滴到冰冷的簪子上,冰冷的簪子刺进皮肤…
-
世子府。
洛琪看到殿内周梓清孤零零地躲在角落里失声痛哭,悲伤欲绝。他们相隔很远,她没有靠近。她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他深深看进心里。
她待了一会儿,转身,不见了踪影。
就在不久前,洛琪在沙祁城中遇到了那个曾让周梓清找去给洛琪看病的巫医,巫医见着她后自报身份,其居然是千离族叛党所剩无几的残余势力的头目。
残党回不得族,在凡间东躲西藏,仍野心不灭,妄图掌控凡间,在凡立足立势。
两个熟人之间互称少主与长老,叛贼小人得志地以世子府之事对她玩激将法,试图拉拢入伍。
“你说元神能救人性命,对么?”
对方面对她阴冷疲笑的样子吓得脊背发凉,猜到她意图后随即转为震惊:“你……疯了!疯了……你一定是疯了!!”
走之前,洛琪杀了叛贼头目以及清剿其余叛贼,这才算是了无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