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禾站回到止渊身边,可以说是漫长的等待。
风加快吹拂,云加快变幻,严寒中生长的植被度过一季又一季,覆盖的冰雪亦在逐渐加厚。
二人是静止的,时间是飞速的,差点看不清四周景象。还有个全无生息的人,封存在冰雪之下。
雪越积越厚,止渊让她等,究竟等什么呢?
夕禾时而会问止渊,过去了多久。
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两百年……
四百年……
终于,时间突然被止渊放慢。
风减缓吹拂,云停止变幻。而不一会儿风又瞬间大起来,云又开始急剧变幻,跟变戏法似的。
然而止渊并没有手动加快时间的流逝,这是正常的时间。
“怎么了?”止渊望着天。
狂风呼啸,扬尘卷沙,乌云聚拢,遮天蔽日,大好晴天以惊人的速度转阴,黑暗笼罩,像极了警告之梦中的场景。
但不同的是,那卷云的中心似乎不在蓬莱的上空。随着聚拢的乌云望去,漩涡之眼出现在偏向蓬莱上空的外侧。
她们飞去查看情况,好奇远眺的岛民们自然没看到上方飞过的两名女子,她们悬停在空中,看清了远方的海面上即卷云漩涡的正下方,有一团浩大的萦绕着火星子的黑气。
止渊:“那是……”
“是它?”夕禾道,“哦,我想起来了,好像……很久之前,确实曾有一团死气到过极海。令我没想到的是,它竟然是来……”
提及至此她停顿了一下。
止渊:“施用斯古的轮回之术。”
止渊记得,是依步森。
夕禾:“……对,你怎么知道?”
止渊告诉她:“那死气是魔界的魔王。他因施用轮回之术记忆被封,我帮他恢复了记忆。我还知道他施术不顺是蓬莱出手相救呢,是你吧?”
“是我。”夕禾听后不禁感叹,“……缘分啊。”
如同止渊带依步森追忆时见过的那样,四周的海升起高高的水墙,势如倒海,将蓬莱岛连同施术的死气囊括其中。
然后一丛金光由岛中心向四周扩散,将整座岛罩成金色,在外人看来宛若一座恢宏而神秘的幻影。
“祖主!!”
“是祖主!”
“祖主苏醒了?!”
全岛居民十分惊喜,昂首望天。苏醒倒不算,只是暂时的意识转醒。便见一股神力自中心升腾,飞去岛外,为轮回之术的施行助力。
宏景之大会吸引外界,入天的水墙即是发挥阻隔的作用。
因此,仅天地见证、蓬莱见证,源远史上第二次逆天轮回在此发生……
止渊问:“斯古……为何创轮回之术?”
史上对此的记载几乎是绝迹的。
夕禾说:“他就是因为这个没的。”
-
夕禾出手相救,轮回之术恰恰牵动了周遭大范围的天地灵息。
蓬莱岛上长年覆盖的冰雪开始缓慢融化,十天半个月自然看不出变化,而在光阴的飞速流逝下,便可以肉眼观之。
肆虐的风雪在平息,雪在融,厚厚的冰雪变薄,山上多出了溪水,多出了树木。
夕禾心不能静,“难道,他能够复苏?”
“不奇怪的,冰冻上万年的莲花籽种回温暖的土里都能重新发芽……”止渊抬起手,好似在感受温度的变化。
她随后又问:“为何四季如春的蓬莱,它的山却如此严寒?”
“还是轮回之术。”夕禾说,“……这是代价的一部分。”
“你和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从冰雪开始融化直至他复苏,又用两百年,即在两月前醒来。
夕禾是什么时候开始沉睡的?
一千三百年前。
止渊:“他早在六百年前,就回来找你了。”
一介凡胎□□被冰冻如此之久后还能重新苏醒,这是一个奇迹。另外可能也有蓬莱的环境因素在里面,毕竟是仙岛。
她们目睹了这个奇迹,停止跳动了几百年的心脏再次重新跳动,胸口的起伏由弱变强,强大的生命力促使他睁开眼睛。
他醒来了。
他恢复意识,恢复有些麻木的知觉,他感到浑身冰冷。对他来说,时过境迁也许仅在一瞬,恐怕只像做了一场沉淡的、虚无的梦,醒来不知今夕何年。
他却没想其他,记忆停留在沉睡的前一刻。他想起了她,没有什么可以阻挡那已根深蒂固的如信念一般的**。
因为难以支撑起身子,他便手脚并用,趴在地上爬,往山上爬,往她在的方向爬。
不知过去多久,他的身体勉强拥有足够的热量,然后站起来,继续前进。
于是有了开头一幕。
-
他来到水晶棺面前,她的元神走出水晶棺,她飘下来问是你吗。
是谁?
你认识我?
你又是谁?
是谁……
他说不出话。她好美,他没见过那么美的人。
她等的是他吗?
他一直努力寻找的,是她吗?
她就在他面前,非常近,她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托着他的脸。他有触感,但那是似实非实的感觉。
他也抬手触上她的脸,只有一点若有若无的触感,但比起曾经无数次的虚无,足以令他那沉积太久的情感如决堤之水般倾泻。
他一把抱住她,放声痛哭。
她双脚落到地上,在他因哭泣而颤抖不止的怀中恍惚又诧异。
怎么……哭得那么伤心,害她也跟着哭了。
……
可以肯定这个男人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斯古,至于两者为什么容貌极其相似,他又怎会受梦的牵引来到蓬莱,那着实让人起疑。
“夕禾”坐在祭坛边缘的台阶上,他则盘腿坐在祭坛外、于她的对面。二人都冷静下来。
有层法力绕在他周身为他驱寒,他感到很温暖。
是梦吗?
他还在想。
观者同他们一起坐,像四个人围成一圈交谈,不过只一对在说,另一对则在听。
“你……认识我?”夕问道。
她坐姿放松,礼貌而不失优雅。面对面前年轻俊朗的凡人男子,心存一大堆疑惑。
太像了。
真会是他么?
“……不认识。”他摇摇头,自己都意外二人之间竟没什么陌生感,好像足能达到可以坦言自己的每一句话以及信任对方每一句话的程度。
“但我经常在梦里看见你。”他说。
“梦?”夕看着他,“什么梦?”
“很奇怪的梦,很真实。”他平淡地讲述梦里的内容,“梦里是一片海,海上有座岛,岛会变样子,有时像地狱,有时像天堂。岛上有你。岛像地狱时,你被链子锁着……”
他说着看了看夕手腕上的锁链。
“……你为何,会做这种梦?”夕压制着内心的翻涌,面上保持神态温和。
“不知道,”他依旧平淡地发言,目光在女子身上时非常专注,“它好像与生俱来,我忘记具体是从何时开始的,反正很早很早。”
夕问:“你来这儿,是因为这个梦?”
他说:“对。梦甚至清晰地告诉我岛在哪里,很远很远,但我还是想来看看,看梦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同她面对着面、平和而友好地交流着,像在聊天,故而又产生置身虚幻的错觉。
眼前的是现实吗?
他怕下一次醒来,又是一个梦。
最初时梦醒来是恐惧与迷惑的,后来变得习惯与平淡,而这次如果梦醒来,应该会是令他失望的吧。
面前女子告诉:“是真的。”
一个凡人能来到这里一定很不容易,而一个凡人怎会梦到蓬莱呢?
或许因自身是灵魂之躯,她忍受住了情绪。
她似在安慰他:“世上存在这座岛,世上还有各种各样你不知道的地方。”
说着瞥瞥天空。
“这座岛叫蓬莱,我是这座岛的主人,我叫夕禾。”
“夕禾……”他很认真地记住这个名字。
夕神色定了定,那声音简直像故人在唤她。
真的是你么?
你回来找我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这才问。
他回答:“薄海浮。”
她心中一颤,以为听错了,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他愣了一下后嚼字清晰地又重复一遍。
夕很震惊,震惊转而又变成疑惑:“‘飘’……呢?”
这个问题对于不明就里的他来说很突兀。他想了想道:“‘飘’……是我哥哥,你……知道他?”
夕的表情同止渊得知那名字时如出一辙。
“难道,真是你……”
她的心情无比复杂,她不敢相信那个已消失殆尽的死去上千年的人有一天能活过来,来找她。
此时此刻于她而言又怎可不谓如梦似幻?
她已经在沉睡中迷失太久,她亦害怕自己此刻仍然处于虚幻的梦中。
“‘我’是谁?”他问。
“你同我的……爱人,很像。”夕说。
他静了一下,“他应该不在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
他又看了看她手上的锁链,“他若在,怎会放任你一个人待在这里?”
她无声地长长叹息。
“你……是什么?”他又问。
这从棺材中冒出来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呢?
夕回答:“准确地说,我是个元神。元神,相当于你们凡人的灵魂。”她偏头往后指指水晶棺,“我的身体,在这座棺材里。”
灵魂?所以在触碰她时的感觉是浅淡的?
他的视线在女子与水晶棺之间往返两次,“你……死了?”
“没有。”她自嘲地一笑,“不过,一年到头无声无息地躺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他问出心中的疑惑:“你为什么会在棺材里呢?是别人把你封住了吗?为什么没人来救你?”
她停顿半会儿后坦白道:“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为了让自己沉睡。”
他显然不明白,谁会愿意把自己封在棺材里呢?是长眠的意思?
他问,为什么要沉睡?
夕凄凉地说出一句:“沉睡便不必承受清醒时的痛。”
他斟酌了一会儿她的话,“你现在是清醒的么?”
“我意识是在的,却无知感。因为有心跳、有醒着的头脑的身体,才会感到痛。”
究竟有痛,才会让人甚至甘愿逃避生存?
“你打算一直沉睡下去么?”
“不然呢?”
“你当初既选择沉睡而非直接死亡,说明你对世间,还是寄存了依恋的。”
“我的依恋……应该只剩这座岛了吧。这座岛和岛上的人,还有我,是他用命换回来的。”
“说到底,是为了他。”他想着,认真地道,“如果我是他,一定不会接受用命换回来的人以将自己锁起来的方式,度过余生。你为他生,但逃避生存而靠近死亡,岂能当作是生存的方式?”
夕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凡人劝解,她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
他继续尝试:“我觉得,我该把你唤醒。”
那无数个夜晚纠缠他的梦,难道不是指引他来寻找、来救她吗?
他仍然记得她被束缚手脚,蜷缩在角落里无声又无助的样子。
让我帮你解脱,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