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漂浮在蓝色之中,天高海阔,四境一色。
浩瀚中一叶孤舟,无风,无桨,孤舟载着他无声地向一方缓缓行进,海面被划出宁静的波纹,他坐在孤舟上不动。
前进的方向远远有座朦胧的岛。
他看那岛好久了,岛的上空一会儿笼罩一大片浓密的乌云,一会乌云即散、照射下阳光。便是一会儿黑暗,一会儿光明。有时乌云来不及消散就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他还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岛光明时,一处高耸的岸石上好似站立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和煦的风吹过,撩起女人的衣发。女人似在等待着谁。
明明很远,他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能看见。
岛黑暗时,岸上无人,途经的那片海,发黑且混浊,水里时而会冒出鬼来。不知是不是鬼,这鬼不露出脑袋,只伸出被海水浸泡得皮肉残破的手臂对着他的船抓挠,像抓救命稻草,伸进船里想抓他,只够着一点他的衣角或盘腿的膝盖,对他使不上劲。但那劲儿是很大的,仿佛只要稳稳抓住,就能把他整个人拖进水里。
那些手总是毫无生机,惨白、浮肿,或溃烂。而他却已习惯,不理不睬。任由它们抓挠,船也不会偏离方向。
好久好久,船靠岸。
他下去后那载他来的孤舟被追着他来的鬼手“啪啪”撕碎,碎片沉入水中,似在暗暗示意着:有去无回。
好不容易上了岛,岛竟顷刻间全部变成黑暗的一面,黑云低压、黑气弥漫,犹如进入到一幅泼满墨的画中,阴森可怖。地里冒出张牙舞爪、歪斜着头、扭曲四肢、身体丑陋残破的行尸走肉。
他好像上了座鬼岛,鬼呜呜呀呀叫唤着想吃他。他推开它们拼命地往前方的鬼林奔跑。黑焦干枯的荆棘、不断冒出的鬼,它们是恶魔。
他跑啊跑啊,跑了很久很久,穿过半片鬼林,到了鬼林中心有块裸露的空地,中心有个人,有个女人。
女人被铁链锁着,无助地蜷缩着坐在地上背对着自己,他伸手想冲去,但鬼林窜出的鬼手抓住他,把他向后拖,任由他如何挣扎也无法靠近。
那个女人,离他越来越远,最后被浓郁的墨吞噬……
他猛地睁眼,呼吸急促,胡乱瞥看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艘大船上。缓和过来,叹了口气,开始发呆。
又是那个梦。
打他记事起,他便时而会做一个梦,一个同样的梦:他去到一个怪岛,岛的中心有个被锁着的女人。
不管他想不想,这个梦总会毫无征兆地占据他的梦乡。对他人来说这一定是噩梦,但他习惯下来早就不怕了,只是本能令他每次都不大好受——做那梦时会有一种窒息感,仿佛若他不能及时醒来,他就会永远沉沦在梦中。
那个梦,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至今认为,那也许是某种命运的指示。
怪岛是否真实存在?
岛上是否有个受困的女人?
命运在指示他去救她吗?
皆是未知。
-
与他同船的有很多人。
都由哪些人组成?渔夫,水手,官员,盗贼……各种各样,但他们还有着同一个称谓:海盗。
没错,他在贼船上,他是其中一员,而且还算是贼头子。然而他自己没抢过没偷过别人的东西,也不管任何事,那些人亦不服他,所以他是名不副实的。
没关系,他一开始也只是想蹭蹭船。有人不知从哪道听途说,往东过海能抵达传说中的仙境,据说仙境那里遍地是黄金,下的雨是天价甘露,山石是玉,泉水是酒……
没人能抵挡得住幻想给予的诱惑。
于是东方的海洋上,多了一艘勇于开拓的、满载着**与抱负的航船。它走过别人不曾到过的世界的偏僻角落,它将创造历史,它将成为名留千古的伟大先驱。
无人之境无拘无束,当然,饿极了吃人也是可以的。
海洋比先驱们想象的广大得多,不多久船上储备的食物就被吃光,很多人饿死。他见过有人生生吞掉一只老鼠,见过好多人趴在一个刚死的人旁边争抢着掏出发臭的内脏,糊上满脸脏血。他自己也啃过一块木头。
蓝色恐怖中的孤行者无依无靠,似能即刻自我**,然后沉海,从历史上消失。
不幸中的万幸,好在上天没遗忘这迷失在角落的苦难者。他们路过一片大陆,赶紧停靠休整。有的地方的土著对来者很排斥,用长矛用石头驱赶。终于在一个富裕的国度找到落脚处。
国王是个好人,后来帮忙修缮了大船,并大手笔地为他们添了五艘更加崭新气派的航船,提供许多储粮,并派一行人和他们一同上路,互帮互助。
遭受过饥饿之苦的其中一部分人打了退堂鼓,有的说不找了回去吧,有的说不走了留在这里吧。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再次上路的人比初时还要多得多。
航船满载了充足的食物,也满载了过剩的抱负,向远方起航。滥竽充数的他讲的话再没有人听,他们听思想更“先进”的后来者们的,渐渐的他们成了后来者的奴隶。奴隶不干活不给饭吃、不给衣穿,而且吃得少穿得少。大概是留他们性命到时能多些人搬黄金,他猜。
目的明确方向不明,引路是需要的。他就是引路人。
真可笑,后来者居然听他的话,遵循他指的方向走。他的用处大些,所以他过得没其他奴隶艰苦。
有的奴隶突然生病,奴隶主将之推下海来个提前痛快。他意识到什么,阻止过,没成功。
似乎是上天的降罪,航途开始多灾多难,又是狂风暴雨又是惊涛骇浪。航船由六艘变作三艘,令人惊奇的是,最初的那艘落后的、破旧的船竟坚持了下来。
某一天。
“怎么回事?昨晚谁在乱动?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一个奴隶主发怒着踹倒两个精神失常、只会发呆或傻呵呵笑的奴隶。他认识那两个奴隶,是最初提出要去仙境的人。
另一个奴隶主说:“你也听到了怪声吗?好像有人在挠我们的船。”
“肯定是这些傻子把船当成什么玩意儿给它挠痒呢呵呵。”
有一个奴隶主颤颤巍巍地道:“我,我倒觉得像是什么东西从船外面挠的……”
“别胡说八道!”
……
他听到对话,迷糊的脸立马醒神。快到了?
他总是混淆梦境与现实,所以昨晚那些奇怪的声音他以为是幻听。
“那,那是什么……喂,快出来,你们快来看!”船边有人探头到船外望着下面喊。
他也跑去看,画面让船上的人毛骨悚然。他们驶入了一片发黑的海域,海水宛若变质的血液,混浊肮脏,水里好像有东西在动,紧接着从水中伸出无数只鬼手,拥挤不堪,贴近船的鬼手对着船身疯狂抓挠。那些手力大无穷,船身表面被抠得斑驳残破。
船上人听到了令他们头皮发麻的抓挠声,他们惊吓得乱叫,往海里扔东西但没有用。再看看别的船,三艘都中招了。他们好像闯入了一片不属于人间的炼狱。
有人为了验证那些手对人是否具有危险性,把一个痴傻的奴隶推下去。可怜的奴隶在水里扑腾惨叫,不久便被鬼手挠得满面鲜血,后拉进水中没了声息。
黑水被血染得更深了。
“呕~~见鬼,究竟是什么东西!”
“鬼!是鬼!撞鬼了!”
“怎么办……”
“把船开快点!”
出人意料的是,那些鬼手的主人居然露出一颗颗脑袋,贴着船身陆陆续续地爬上来!!
怪物是怪异的人形,或皮包骨或全身溃烂、浮肿,浑身裸秃或毛发粗糙凌乱,五孔空洞,没眼珠子和嘴唇,牙齿密集尖锐,爬过的地方皆留下恶心的黏液。
“啊啊啊——”
“滚开!滚开——”
“不!不——啊啊啊啊啊……”
靠近边缘的几人胡乱抵抗了几下就被咬死了。不断有怪物跳进船里,猎物们落荒而逃。
他躲起来前,往远方看一眼,海天一线,没看见那座岛。
迷迷糊糊的,不知如何通过了黑色海域,他躲在角落只听到奴隶主在鞭打奴隶逼他们干活。出来时,三艘船变作一艘,正是最初的那艘旧船。
他们的船搁浅了,搁浅在他梦中那座神秘岛的岸上。他很恍惚,跟着人群上了岸。
怪岛此时呈现光明的面貌,暖滩绿树,阳光普照,还隐隐弥漫荧光雾气。他下意识抬头去望一座海蚀崖,上面没有那个女人。
“金子!金子!你们看!!哈哈哈……”
有人坐在地上从沙滩中摸出一块金灿灿的石头,狂喜地用发黄发黑的牙齿上口咬,恨不得吃下去。有几人跑上去抢。
他们很快乐,举目望去,沙滩闪闪发光,金子俯拾即是。他们在沙滩上打滚。
“仙境!我们一定到了仙境!”
“发达啦,发达啦……”
“哈哈哈哈……”
“里面!里面一定有更多好东西!”
……
只有他站着无动于衷,他像喝醉了似的,分不清是非虚实。
然而不久,岛的景色变了。天光转暗,风卷乌云,黑气漫天,沙子变作黑色碎土,金子化为枯骨。他们赶紧丢开怀里的骨头。
接着地里有东西破土而出,大批的行尸走肉歪斜着不稳的头,破败丑陋,扭曲四肢,鬼哭狼嚎。
他们被魔鬼抓住,在魔鬼的噬咬中无力挥舞着手哀嚎。他丢下那些人和鬼,冲进鬼林。
无数次,无数次,他真能见着她了吗?
你在哪?
你在哪?
你待在原地等我,等着我。
他终于跑到林子中心,他喘着粗气,中心有人,就在他看清里面的人时他整个滞住了。
那不是她,不是女人。
那个被锁着的人朝他回过头,他看到了那张脸。
那个人长着他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