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常路过棋亭,每每都会瞥一眼。
身边丫鬟道:“公主在找皇上么?皇上忙于朝政,自然很少过来下棋。”
公主说:“多嘴。”
经过朝堂,许多刚退朝、身着正装的大臣官员陆续从里面出来,说着话,话中明里暗里,有的说皇上深明大义,有的说皇上荒诞无稽。
公主向着同官员相反的方向,一层一层地上台阶,未理睬那些官员的请安示好。
站在殿门前,远远看见龙椅上金服压身的华扶额闭目,尽显疲惫。
四下很安静,只有一些做清洁事务的下人。公主走进去,近门处有个小奴怪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忙低头走开。
华在侍从的提醒下睁开眼睛,放下扶额的手,目光看下来,面上可见稍许诧异。
公主走到御台前停下,仰面看着他。
华待公主开口,只听她问道:“当皇上很累么?”
称呼都免了,此话吸引不少注意,他们大概在惊奇公主的大胆无礼。
当权者面不改色,告诉她:“日理万机,自是操劳。当然,累或不累,取决于这帝怎么当……”
就在这时,令公主意想不到的,趁着堂内空虚、皇上戒心松弛的空当,暗中潜藏良久的杀机突如其来。
龙椅旁不知何时替换的两三个下人突然面露凶相,亮出利刃化身刺客,目标明确地袭向当权者。
皇上遇刺,近身侍卫护驾,刀光剑影。公主目睹事发,不待她反应,两边又有好几个刺客掠过她,冲向高台。无辜的奴婢发出惊叫。刺客身法狠戾,看样子训练有素。
以寡敌众着实危险。公主快速回过神,二话不说地跑上去拦,便同刺客打斗起来。
朝堂一时竟成了血与刃肆虐之地。
刺客人数众多还个个身手不凡,她放倒两个,更多的便吃力了。缠斗中,一把大砍刀从侧边劈下来,她躲避不及,以为将血祭于此,谁知近身侧举起一只大手,有力地扼制住刺客的手臂,让那砍刀止在半空。
她看到那只龙袍袖子,感受到那一瞬间脑侧的气息,她余光能看到一只肩膀和半个胸膛。
身侧人高大挺拔,离她很近,近到似乎她只要稍稍一后退两人就能贴在一起,近到似乎她已经在他怀里。他没碰到她,下一丛气息却将她耳尖烫红。
刺客被带走,除周遭事物受损,侍卫受了点伤,无大伤亡。待风波散去,华站在公主面前。
“公主可无碍?”
“没事。”
公主回想起面前的一国之君方才同人打斗的场景,“你……会武功?”
她原想说你功夫不错。
“将门出身,自然懂得些拳脚。”
公主应:“……哦,忘了你曾是将军。”
哪来的别扭。
四下是一些正在收拾残局的下人。
公主扫看周遭景象,“如今的刺客竟这般大胆,竟敢在皇宫袭君。”
不见得华有多意外,“朕乃外氏,皇位本就坐得不稳,死了也无人追究,而四先皇子又好控制。朕一死,就方便了某些图谋不轨之士。”
华将手背于后,大有说教的架势,“公主乃金枝玉叶,往后若再遇到类似事故,切勿冲动。女儿家还需矜持些,舞刀弄枪,不像样子。”
虽然说得好好脾气,但公主不爱听,“你!我帮了你,你反倒怪我?”
华又道:“言谈举止亦要改一改,说话时莫要指着人。你贵为公主,称呼自己不该直接用‘我’。朕如今还是国君,你见了朕该对朕行礼,称呼朕不该用‘你’。”
公主指着的手狠狠地甩回去,“你在指责我不知礼数?父王都不介意。”
“至亲之人自是能够纵容,而换作别人,性质便不同了。身份在,此处又是宫中,礼数乃国之根本,还是该守一守的。”
“你为何指责他人仍这般面不改色?”
“因为朕不是指责,而是好意提醒。”
公主又一次被气走了。
华静静地看着女子远去,不知在想什么……
路上丫鬟没忍住道:“公主,容奴婢多嘴,皇上说得没错,若换作别人,就冲刚才那一指,别说公主您,哪怕是皇后皇太后也能定个欺君之罪。欺君,可是要杀头的!万幸皇上大度……”
公主前后像变了个人,“对啊,他脾性怎么那么好,就是不肯治我的罪。”
丫鬟吃惊:“公主您……难道是故意的?”
公主自说自话:“我还能上哪儿去找理由离开皇宫……”
-
夜。
御书房亮着火烛。
公主使了点小伎俩避开卫兵进去了。
华正在案前批阅奏折,见着人来,目光一顿,只是将手中卷放下。
“公主造访,所为何事?”
公主表现得随意,“就……进来看看。”
圣上又唠叨:“正值夜间,公主不该擅闯,你同朕非亲非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引人非议……”
“哪哪都是规矩,你……”公主有意改过来,“皇上,是不是讨厌本公主?”
华愣了下,遂反问:“那么公主,是不是讨厌朕呢?”
公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注视她的双目干干净净,却让她莫名不自在。
“我走了。”怕什么不小心暴露,公主转身说走就走,但到了门口又停住——外面的卫兵。
临时起的意,想到怎么进没想到怎么出。
她似乎听到了案前人浅浅的笑声。
……竟然笑了?
华发声让卫兵暂时撤走。门外脚步声响过后,她都没敢回头,将门开出道恰好能过她身体的空隙,门也忘掩地逃走了。
华看着未掩的门。那空隙,好窄。
……
某日白天,再次来到御书房,经下人传报后进入。
“本公主能进来了吧?”
“公主今日来,又为何事呢。”
公主称自己本公主拗口,本不太出来,懊恼地换成了“我”,对华说你莫要说我,随后道出此行目的,她来竟是想批奏折?
华有点意外,“哦?”
“我倒要尝尝当皇帝难不难,你准么?”
“……准了。”
二人共坐一案,案桌很宽大,他们保持一定间隔,男子伟岸女子纤细,女子问男子答,男子教女子听。执卷舞笔,墨弄白卷,却染在心田。
“听说皇上打算选我继承皇位?”这是个敏感的话题,公主找题中话,“可我是女子。”
他的话在她耳畔:“史上并非没有女子当政的先例,自古天降大任,能者居之。”
公主说:“那你既不得已要易位,为何不随意挑个我皇兄来当就好了,反而大费周章找不痛快?”
华未思考多久,说道:“朕只是希望当权者配得上其所拥有的权。”
过了会儿,公主故作淡定地又问:“你不当皇帝,到时上哪去?”
“自是离开。皇宫已不属于朕。”
“那么我若成了帝,能决定你的去留吗?”
“……公王若成帝,朕则为臣。帝让臣做什么,臣必然悉听尊便、唯命是从。”
“真的?”
……
-
术阳四年,公主肯上朝堂。
术阳五年,公主即位,成为云朝第一任女帝,国号落昔。
华被封作摄政王,伴女君左右辅佐。女君在位期间,政局稳定,国泰民安。
女帝,从公主到女帝,昔人见证,观者见证。
见过她皇冠压首,金袍披身。
见过她无言对镜,垂鬓红妆。
见过她伏案埋面,无处话凄凉。
她如此弱小,又如此坚强。
有人向往温暖,但适应着严寒,只因那处有个人,想为他挡一挡风雨霜……
止渊:“她为你变得彻底。”
-
落昔五年。
女帝喝酒了。带着甘凉的醉意,女子支起身子,走到立于案前的华跟前。
竟抱住了他!
她将两臂环在他腰上,埋首在他胸膛。
近到没有距离,头一次如此亲密。并不紧,或许因为酒醉,又或许她心里清楚,抱不住。
华两臂微张,手没碰她,她想象到他脸上神情的变化也许可以忽略不计,一如既往冷漠,不近人情。
“封袭,”她在他怀里说,“我好累呀。”
那声与色,清淡中混杂着苦涩,同几年前女孩的刚柔之态相比,已大相径庭。
“陛下这是做什么。”脑袋上方的声音说。
“我想抱抱你。”
她抱的人一动不动,若不是传来的温度,她恍惚自己是否在抱一座冰凉的木桩。
不挣脱也许是尊敬,微张的手臂则是拒绝,“君臣有别,烦请陛下……”
腰上两臂收紧,因褪去了繁重的长袍,薄衣下的女儿身躯更显纤瘦。
“抱一下都不行么?”她好久没落过泪,现在也没落,“说什么听我的,从来都是我听你的。你让我待在皇宫我待了,你让我守礼数我守了,你让我当皇帝,我当了。你还想让我做什么,一并说出来,我都愿意为你做……封袭,我在努力变成你想让我变成的样子。”
回应她的,是短暂的沉默。
然后,“陛下,这种话以后不可再说了……”接着是,“放手。”
平淡或许比热烈更显绝情。
女子肩一沉,似无奈长嗟。纤细手臂松下来,她退后一步,二人分开。
她抬头,疲态的眼中微弱闪动着失望黯然的光,勉强地扯起嘴角,轻轻一笑。
“看,让你我放,我放了。是不是很听话?”
华看着面前女子,难得的,眼里多了分晦涩的认真。
“陛下,您喝醉了。”
“醉?”她又笑两声,也可能是哭,“我倒是想醉。醉了,有些东西,就没力气藏了。”
另一个人没说话。
……
在此之后,二人本就生硬的关系多了一些疏冷。
朝堂之上她故意不采纳他的意见,故意反驳他的谏言。朝堂之下她刻意冷落和为难。
华去找陛下理论。走进屋内,当看见寂静之中疲惫地伏于梳妆台桌面上的身影时,他脚步一顿,脸上的阴沉化开,怒火也被别的东西冲散。但是他很快调整过来,仿佛刚才的失措没有发生。
伏案的人听到脚步,肘支撑着直起上身,没喝酒却像醉了的样子,眼神迷离地看他好会儿,静静地看。
“华卿,”她用陛下的口吻,“朕腿麻了,你抱朕上榻。”
华卿不动。
对方还是二十多岁的姑娘,但此刻消颓得失去了本应该有的生气。
“怎么?”她说,“朕的话,没有用么?”
华定了会儿后,开步走上去,以他惯常高傲的步子,到她跟旁俯下身,一手环上她背,一手环上她腿,很轻松地就抱起来。
女子贴在他怀里,意外地恍了神,然随即便回归现实。那又怎样,还是冷得像块木头。
他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亦没有丝毫多余的眼神。高傲的他,只会昂首目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