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而辽阔的海面上荡起一圈又一圈和缓但传播悠远的水波纹。
有人在水面行走,步子沉稳中滋生一种孤冷之意。
幕凌天举目望前方,不远处,又似很远,很远,浮定着一座庞大宏伟而华丽的城堡。
城下,城门前方,背对而立着一名女子,白衣玄发随风轻舞,淡雅但热烈。
不断靠近,海面四处飘起无数彩色亮丽的羽毛,向城堡飞扬、包裹、笼罩,似一场奇特的洗礼。而单单围绕那女子的却是阴暗的紫色和黑色羽毛。
女子的背影在飘羽中尤为凄美。她就在那儿,触碰她似乎只要拨开那些飘羽,靠近再靠近。然而女子却走开,头也不回,带着周身暗羽,静静地向城里走。
一个球状结界由女子身上发出,由小及大向外扩张,囊括整座城堡与漫天飘羽,却要将靠近者抵挡在外。
结界袭来,翻涌起人高的波浪,同他直面撞上,溅起的白浪被迫自行划开一道能容人穿过的口子。待浪过去,他纹丝不动,身上也没有湿。
接着继续扩张的结界褪去色彩,城堡飘羽和她也褪去色彩,它们和她化成水,洒落,下了一场很迅速的瓢泼大雨。
滚滚水声过后,所有水回归入海。
当海平面再度平静时,城、羽和她,全都没了,空空如也,唯独他站在水上。
他望望天,再望望海,根本不能说天海一色,因为这片海是黑色的。他伸手到跟前,舀一舀,脚下的水竟真到了他手里,清澈冰凉。指间有隙,水却没漏一滴。过了一会儿,好像看够了,水才一点点从指缝泄漏,淅淅沥沥地落入脚下的海。
水声伴有他的话音,他说得普通如常但又饱含深意。
“你不肯留下,怎么什么都带走了……”
手无力垂下,水珠落完最后一滴。回应他的是长久的寂寥。
幕凌天呆立不动,默默地眺望海,眺望天。他常常一个人,就这样待很久很久。
以为今个儿又是个平凡日,叹口气。
这时,察觉水下有异动,异动从很深的地方正快速接近,来势汹汹,就朝着他的方向,而他一动不动,像个没事人一样。
随着海水冲撞,浪花成雨,海中窜出一头獠牙斫长、个头巨硕的妖兽。其为陆兽。
他面对巨兽,不动声色。
妖兽见了他,忙化作人身,行礼。
“原来是赤灸尊上,难怪会在这儿遇见您。”
“免礼。”幕凌天瞧上两眼,“你是伊族的哪位?”
来者功力深厚,想必来头不小。
对方笑道:“离开神界百余年之久,近日才归,尊上定是将我这浪神迷途子给忘却了。”
“迷途?”
浪神迷途子,神界九尊之末。
“正是在下。“
“传闻你当年出走过界,于亡灵谷(神魔两界之间)失事身绝?”
迷途说:“嗐,没有的事儿,别听他们乱讲。在下启程前就摸清了路途,怎么可能误入亡灵谷?”
幕凌天道:“百年不归,杳无音讯,你是去做什么?”
“到魔界观了魔族纷争,又辗转人界体会民俗风情……此程虽有百年,然世界之大,想要看尽仍是不够的。”迷途简单回忆一番,转向面前人,“尊上……依然如以前一般,常年只往返于天影门与冥海之间吗?”
幕凌天神色不变,“见笑了,吾……眼界不宽。”
迷途道:“尊上还是放不下女君啊,两百多年初心不变、矢志不渝,实令在下佩服。”
幕凌天:“……作茧自缚,笑话罢了。”
迷途想了想道:“尊上不如松松绑,出去走走,没准这‘茧’能破呢?”
“岂是外出走走就能破的?”
“尊上自己破不得,自然需要另一位‘作茧者’来破。”
“你想说什么?”
迷途说话怪怪的,不似昔日那般明朗,或许是百年历练所致。
世事,总能改变人。
“尊上知在下冥海此行是为做什么吗?”话锋偏得突然。
伊族部落远在神界北岸,东域冥海又人烟稀少。他没来得及问,迷途倒先提了。
幕凌天问:“做什么?”
迷途说:“抓凶兽。”
这话从别人口里说出来是谓大言不惭,从浪神迷途子嘴里说出来……勉强可信。
迷途接着说:“近日在下有幸发现一头大凶的踪迹,经判断其竟乃十二兽中的神龙辰藏。我随之沿海潜水一路南下,便到冥海来了。”
“凶兽现世了?”
当年天现奇观“百兽争山”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凶兽没再出现,幕凌天又无心旁事,派人探查一番无果便未再管。
他又问:“神龙怎会来冥海?”
实话说,他对十二兽的事情甚至还没底下小仙小神清楚,他也不关心。只是,提到了冥海。
“在下也好奇呢,它到冥海就消失无踪。我还好奇,它们十二兽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又藏到了何处?”
“你何时在意起这些?人界妖王来犯时你都没出手。”他也没出,“现还有闲情追起凶兽?”
迷途说:“哦,不满尊上,在下想找大凶打一架,为证明给舍妹璟雯看,她说我打不过凶兽。怎么可能,四五六个打不过,一二三个打不过么?但是奇怪了,神龙同我撞见却不动手,大凶一个比一个凶,怎会不伤人?难不成是怕我?怪了,真是怪了……”
“……”不是想听你有多厉害。
是浪神迷途子不错,有的毛病是改不掉的。
“你所言之事,同吾有什么关系?”幕凌天道。
“有的。”迷途回归正题,“且说凶兽现世一事,并非只近日才发生,也并非只神龙一个。在回到神界前的几年,在下便有所耳闻,据说狼王再现天宫,差点又闹一场,可惜我当时赶不走瞌睡虫,没能赶过去瞧,唉。之后,在下又远远目睹妖王腾空而出,只刹那的功夫就不见了,并且其走前铲了座峰,不知做什么……”
“妖王攀申也现世了?”
十二兽中来历较明晰的便是妖王、狼王、恶鬼五行、水神等几个,其中妖王复活最令诸神诧异,亦是他所有听闻中印象最深的。一百多年前,那家伙到神界挑衅被六尊撕碎,神医都救不活,谁知在数年后的百兽争山奇观中其却奇迹般复活过来,重见天日,登峰立名之后又同其余十一兽一齐消失不见……
十二兽的事匪夷所思、牵连三界,而最应深究此事的神界至尊神皇大人却对此漠不关心,于是该离奇事件成了悬案,遗留至今,都快搁置成神话。
迷途对着面前的神皇本人,边思索着边道:“种种迹象表明,人界亡命徒离奇复活、百年前百兽争山之奇观等关于十二兽的事情并非虚构,百年来不知所踪的凶兽仍然存活在世上!”
百兽争山之奇观,幕凌天当年也听说过,传得神乎其神。不过他那时只以为不过是什么人造的大型幻术,这种事他自身也并非不是办不到。
事事只听闻,什么都没遇上,这只能怪他一味沉沦悲痛、自困自囚。
要不是因为神皇大人太厉害没人敢动,神界各宗怕是早以其为情所困难堪大任之由而为江山易主的事打上瘾了。
“你难道是想告诉我,她……”一字咬得紧,“可以死而复生么?”
说这两句话好像已耗费他所有精力,心绪变得不稳,“可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好不容易才稍稍走出来,如今又让他再度陷进去,他自己都觉得残忍。他会疯的。
不是没疯过。
或许现在仍然疯着。
“尊上不相信奇迹么,女君可是从噬魂域走出来过的人……”
尊上愈加冷峻的眉目令人难敢直视,但迷途坚持说下去,“凶兽暂且不论。据在下所知,于两百年前已宣告死亡的大魔王依步森就在近年居然莫名复活,并且气焰胜过当年,魔界各族竞相拜服称臣,统一之势日益显著。此状,又如何说清?”
“魔王复活,何来证据。”
魔王之死他知,复活他不知。而是真是假,一样的,无从证实。
迷途发现面前的至尊者是何等顽固。
“尊上可知,魔王两百年前是怎么死的?”
幕凌天等其说下去。
“让一名女子杀死的。”迷途观察着他的脸色,“在魔界杀魔王几乎等于在神界杀您,问世间谁能办到?何况还是个女子……”
“女子……”他只起了一点疑心,“长什么样?”
迷途说:“只听说过该女子长得极美,身着紫衣……”
幕凌天忙否认:“不可能是她,羽族最忌讳紫色,何况她从不喜欢深色之物。”
连同她那对紫色羽翼,也是不喜欢的。她还曾言如果羽翼能再重新长一双,一定要白色。
“什么都变了,人怎会不变呢?羽族确实忌讳紫色,为何忌讳?”迷途顿了顿,“因为在东域,紫色代表死亡。”
“不……”幕凌天愣了许久,摇起头,“不可能……”
他妄图坚定那自己曾迫不得已接受的事实,眼中竟透出恐惧。
仿佛面前是恶鬼,在向他下诅咒。
“尊上知那紫衣用的什么法器么?”
“……什么?”
“玄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