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轩。
宫女汀苹好不容易才把大喊大叫的主子安顿好,走出门外,她望着被扯坏了的袖子,不由悲从中来。
娘娘明明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会落到这个下场,人不人,鬼不鬼。现在国公爷眼瞧着要不行了,日后世子当家做主,还会在乎娘娘这样一个失宠的姐姐吗?
正当汀苹在院里抹着泪时,静思轩外,萧素玄一行人来了。
苍狼先一步推了推门,发现门被拴住,抬脚便要踹。
萧素玄赶紧制止,“别,丽妃现在日子不好过,这门修起来麻烦得很,你翻墙进去吧。”
苍狼放下脚,点点头,纵身一跃便翻过高高的院墙,从里面开了门。
萧素玄带着长忠走了进去,目之所见砖石残破、门柱朽损,看着竟比落叶宫还要冷清几分。
汀苹本来还在哭,看到竟有三个陌生的男人闯了进来,大惊失色,“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萧素玄一路向屋子里走去,“长忠,拦住她。”
长忠直接挡在了汀苹身前。
萧素玄走进屋内,在床上看到了一个呆滞坐着的女子,即便身着旧衣,没有半件珠宝点缀,也依然难掩其绝代风华。
大步上前,萧素玄一把抓住丽妃的手,拉着她往外走。丽妃也没反抗,就那么乖乖地随着他离开。
汀苹在外面被长忠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眼见自家娘娘被那个年轻人拉了出来,还朝着院外走,汀苹急得不行,“你们想干什么,要把我们娘娘带到哪里去?”可长忠一直拦着她的去路,虽然没有对她动粗,可想要强闯也根本闯不过去,“你们到底是谁,是不是纪贵妃派过来的,我告诉你们,我家娘娘可是丽妃,是镇国公之女,你们若敢加害,皇上和镇国公府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萧素玄不理会身后汀苹的叫喊,拉着丽妃走入了长长的宫道。
一开始丽妃还很安静,可随着路线的改变,她变得有点不安,等到远远看到一个地方的时候,她更是拼命地挣扎了起来。
萧素玄一向虚弱的身体有些抓不住她,苍狼赶紧帮忙,牢牢钳着丽妃另一只手,跟着殿下的脚步继续向前。
丽妃被二人拖着来到了一处大门前,看着这个地方,她头疼欲裂,“不要,不要!”
萧素玄见门上有锁,吩咐道:“苍狼,劈开。”
“是。”苍狼空着的另一只手抽出佩剑,一剑劈开了锈迹斑斑的铁锁。
萧素玄拖着丽妃进去,丽妃还在挣扎,“放开我,不要,放开我!”
拖着疯癫的丽妃进了门,萧素玄环视一圈,走向西边的一个小屋子。
丽妃尖叫着往后退,“我不要进去,我不要进去!”
萧素玄转头看向这个发疯的女人,说出的话跟冰碴一样,“你怕什么,怕见到你儿子的尸首吗?放心吧没有了,他早就变成一堆白骨,你永远都看不到了!”
丽妃似是被这话吓到,一下子顿住了。
看着呆住的丽妃,萧素玄继续把她往里面拖,待进入屋内,苍狼放开手,转身守在门口。
而丽妃进屋后,似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再一次尖叫起来要往门外跑,可苍狼却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萧素玄趁机制住丽妃,并用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大力将她的头掰向了右边角落的那个方向,声音阴森森的,“看到没有,就是在那里,你最宝贝的儿子,被人一棍一棍地打死了。”
丽妃睁大眼睛,头不能动,被迫看着那个地方,“不是……不是的……”
萧素玄就在她耳边,一字一顿道:“你听,他在喊疼呢,他在叫父皇救他,叫母妃救他呢,可是没有人来,谁都没有来!”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丽妃的眼睛里蓄起泪水。
“他原本该是整个东齐最尊贵的皇子,千人宠万人爱,却在这里变成了一滩烂泥,死不瞑目!”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我不说这件事就能当没有发生过吗,你逃避着这一切,你把自己逼疯了,什么都不记得倒是清净了,可他呢,这么多年了,他连个真相都求不到,一直都在地下做着冤死的孤魂野鬼!”
“不是的,我的安儿,我的安儿……”
“你在这里疯疯癫癫,可你的仇家却踏着你儿子的尸骨成为了你丈夫心里最重要的人!你知不知道,纪贵妃的儿子长大了,还要娶丞相的女儿为妻,日后他会成为东齐的皇帝,甚至是这整个天下的皇帝,尊贵荣耀,儿孙满堂。”萧素玄的声音透着无尽阴寒,“这一切原本都该属于你的儿子,可就是因为你的软弱无能,他什么都没有了,留给他的只有筋断骨折的疼痛和永远无法忘怀的冤屈。”
“不……不……”丽妃渐渐地不再挣扎。
萧素玄继续说着话,“都说为母则刚,可是你呢,他活着的时候你保护不了他,他死了,你连报仇都做不到,你怎么配做他的母亲!”
丽妃安静了下来,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个角落。
见丽妃不动了,萧素玄也放开她,然后带着苍狼走了。
空旷的屋子里,腐朽之气四处蔓延,里面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血腥味,丽妃瘫坐在地上,慢慢地抬起了手,泪水不住滑落,“安儿……”
苍狼跟着自家主子离开那座宫殿后,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殿下,这样真的管用吗?”
“管不管用总得试试才能知道。”萧素玄道,“办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行的话我再想想别的。”
“丽妃真的可以吗?”
“除了她,我已经不知道还有谁改变父皇的心意了。”
——
静思轩。
长忠估算着时间寻了个机会溜掉,而汀苹本来正高兴那个阻拦的太监终于走了,正要去找她家娘娘,可走出院门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娘娘被带去了哪里。
怕主子出事,又怕只是误会一场,主子回来看不到她,思来想去,汀苹还决定先在院里等等。
又过一个时辰,就在汀苹忍不住出门去找人的时候,丽妃回来了。
“娘娘,您可算回来了,有没有哪里疼?”汀苹紧张地查看着丽妃的身上。
“汀苹。”丽妃突然道。
汀苹的手顿住,不可思议道:“娘娘……您,您认得我了。”又见其目光清澈,不似从前那般浑浊,简直要喜极而泣,“太好了,您终于清醒了。”
丽妃看着这个小小的院落,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苦涩道:“我怎么能不清醒,我必须清醒。”
——
两天后,汀苹主动来了落叶宫,请大皇子去静思轩一叙。
萧素玄再次踏进静思轩的时候,发现这里虽还是那般陈旧的模样,但似乎多了几分生机,见到丽妃的时候,她也多了几分精神。
丽妃给萧素玄倒了杯茶,“多谢大皇子了。”
“娘娘聪慧,一下子就猜出了我的身份。”萧素玄礼貌地接过杯子,“我把您拉回了这痛苦的尘世,还谢我?”
“再是痛苦,也为现实。”丽妃说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方帕子被递到眼前,丽妃一愣,抬眼看向大皇子,眼前人眼中只有温柔,道了声谢,丽妃接过帕子,转身拭去泪水。
再回过头时,她的心情平复许多,“汀苹跟我说了这些年宫里的变化,我想着,你这个年纪的男子,又大晚上在后宫自由出入,还特意来找我,只能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大皇子了。”
萧素玄看着这个娴静又聪明的女子,道:“倒是占了娘娘长子的位置,您别介意才好。”
丽妃苦笑着摇摇头,“那个孩子本来也没能来得及看这个世间一眼,名分这些琐事又有什么重要的。”说着又看向大皇子,“你故意把我带去那个地方,刺激我清醒,想必定有所图。”
萧素玄也没卖关子,“你我皆有同一个敌人,我只是想为自己找个强有力的盟友罢了。”
“盟友?”丽妃有些自嘲,“我疯了这么多年,一个失宠的妃子,如何能帮到你?”
萧素玄饮下一口没加茶叶的温水,“丽妃的大名,如雷贯耳。”
“我吗?”
“即便我在冷宫之中,也常常能听到宫人们对于您的羡慕。曾经独得皇上恩宠,令后宫三千粉黛都失了颜色,又诞下皇子,占尽风光,即便最后落得个疯癫的下场,也没有被亲人放弃。镇国公这些年可送了不少美人进宫,却不是为了争宠,而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
听到镇国公三个字,丽妃又想起汀苹所说的父亲病重,命不久矣,嘴里直泛苦,“是我连累了父亲。”
萧素玄却道:“还不算太迟,娘娘如今清醒,倒是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丽妃被这四个字弄得整个心又酸又疼,“那也要我复宠才行,否则哪里见得到他老人家。”
“我对您可是颇有信心。”萧素玄看着丽妃,“能压得纪贵妃抬不起头,我不认为您是个无能之辈。”
丽妃:“你虽是皇上的儿子,可这样貌和脾性,倒是一点也不相似。”
萧素玄笑了笑,“我可不想跟父皇一样,我这辈子只要喜欢一个人就好了,三心二意,终是害人又害己。”
害人又害己吗,也有点道理,丽妃觉得今日邀大皇子过来还是有收获的,对与他结盟,倒是不怎么抵触,“传闻终究是传闻,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萧素玄坐直身体,认真道:“愿闻其详。”
丽妃说起了往事。
“我与你父皇,是在一次赏花会上认识的,那时候他还是太子,初见倾心,再见动情,一来二去,我们两个很快便互生了情愫。
我出身国公府,又是长房嫡女,嫁与太子也不算高攀,本来郎有情,妾有意,也是一段佳话,没想到选太子妃的时候,先帝觉得我容貌太盛,于储君而言非是良配,娶妻当娶贤,便另择了世家贵女。
我的心早已交出去,如何还能再收回来,但圣旨已下,谁又能违抗?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先不计较名分,以侧妃之位嫁进了东宫。
婚后的生活其实很好,那时东宫没有其他姬妾,太子妃又是个软和的性子,什么事都不爱计较,我也渐渐放下了心里的那点不平。后来,太子登基,太子妃做了皇后,而我则被封为丽妃。
成为皇帝,选秀这种事也就不可避免了,宫里出现不少新面孔,好在皇上那时候心里只有我,也从不多看她们一眼。
又过了一段安宁的日子,先皇后因病去世。这后位空悬,原本我是最有机会的,没想到中周也打了主意,奈何当时他们并没有适龄的公主,便将一个王府庶女封作公主送来和亲。
想必你也听说过中周凌华公主的大名,北梁变成那样,皇上也有些忌惮,并不买账,只封了个纪妃,但立我为后的事也拖了下来。
纪妃入宫,刚开始我还如临大敌,可相处一段时间却发现她姿色平平,人又蠢笨,便逐渐放下了戒心。
不久之后,我诊出喜脉,当时众人并不知道你的存在,我腹中孩子便是皇上第一个子嗣。皇上许诺,不论这胎是男是女,生下来之后都以于国有功为由封我做皇后。
可惜,第七个月的时候,我早产了,是个死胎,还是个儿子。我很伤心,也很怀疑,明明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我自己也时刻注意着胎相,怎么突然就会变成这样。但太医问过了,宫人也查过了,一切都指向意外。皇上劝我放宽心,可我却怨起了他,我觉得一定是后宫哪个妃嫔下的暗手。
我跟皇上闹起了别扭,虽然他力排众议将我那苦命的孩子记为大皇子入宗室玉牒,我也根本不想见他。
当时我只顾着沉浸于丧子之痛,竟忘了自己嫁的人可是皇帝。帝王的真心终是不能长久的,没了我这个旧爱,他很快便有了新欢,一个接一个的妃嫔爬上龙榻,包括纪妃。
那时,中周先皇突然驾崩,他膝下只有一个云瑶公主,并无皇子,于是几个宗室王爷便开始明争暗斗起来,最后竟是纪妃的兄长夺得了帝位。亲哥哥成为一国之君,她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皇上碍于新任周皇的面子对她多照顾,不但一下子成了贵妃,还怀上了子嗣。
我被这个消息打得措手不及,宫中的人最擅长见风使舵,眼瞧着我失了宠,贵妃却有了身孕,一个个都赶上去巴结,甚至有新上位的妃嫔跑来奚落我,言语之间处处炫耀着皇上对她们是多么的温柔体贴。
我这才发现原来后宫里已经发生了这样大的改变,也意识到我已经没了一个儿子,不能再连丈夫也一并失去。我重新振作,而皇上心里果然还是一直念着我的,丽妃很快就复了宠,再一次成为了后宫第一人。
然而破碎的镜子终究回不到当初,我们之间,已不复从前。
他的心里不再只装着我一个,那里面多了许多人,我的分量虽最重,却也逃不过后妃们争风吃醋的无奈。
没过多久,我再度怀孕。
纪贵妃很快顺利生下一个儿子,后来,一个婕妤也生下了一个女儿。其他更是妃嫔见天地折腾,有喜的、流产的,隔几日就能听到新消息,我没有在意她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腹中骨肉上,用尽全部的心力护着他降生了,皇上毫不避讳地为他取了安字作为名字,希望他平平安安。
两位皇子顺利出生,宫中局势再次扭转,而纪贵妃,终于也露出了真面目,原来她根本不是个简单的,她很想让儿子当上太子,于是我们两个暗暗斗了起来。
她虽靠山强大,但终究是异国公主,所以一直都是我处于上风,直到安儿去世。
接到消息的时候我根本不能相信,那可是皇子,就那么叫两个奴才……打死了?这太荒谬了,所有人都这么觉得,可查来查去,竟什么都没查出来。
一切都是那么巧,安儿身边伺候的宫人刚好不在,行刑的偏殿刚好一个人都没有,附近巡逻的禁卫军刚好那段时间没有经过,那两个可恨的太监刚好蠢得相信了皇上要杖毙自己亲儿子的命令?
抓的抓,审的审,宫中地面的石砖都被鲜血染得通红,可还是找不到真凶,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传令的小太监和永盛宫有关系。
可太明显了,大家都不信。只有我直觉那就是纪贵妃干的,宫里就两个皇子,其他人没有必要冒这样大的风险,她们更没有那样大的本事。唯独她,有足够的动机,也有足够的手段。
但皇上一丁点都不信,哪怕她是嫌疑最大的人,他也半点都没有怀疑跟迁怒,反而在她掉了几滴眼泪之后便心疼地前去安慰。
那个时候我便明白了,皇上是真的喜欢上了她。
我儿死得那样惨,他的亲生父亲却抱着那个凶手温声细语,何其讽刺。
你知道天塌下来是什么样的吗,一夕之间,我什么都没了,深情的丈夫,活泼的儿子,都没了,我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所以……”
萧素玄从前只零零散散地听说过丽妃和五皇子的事,倒是第一次完整知道一切的来龙去脉,没想到丽妃与父皇竟是曾经真心相爱过的。
爱是什么呢,真爱是这样容易改变的吗?
看着丽妃落寞的眼神,萧素玄重新拿过一个杯子,倒了一杯温水给她,“娘娘节哀。”
“哀?”丽妃闭上眼,“我已经哀够了,得醒了。”重新睁开时,里面的悲伤已经消失,只剩下冷然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