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萧素玄择定前魏皇穆少陵为储君,而他病重难治的事众人心里也都有数了。
御书房。
萧素玄望着下首精神奕奕的苍狼,不禁暗自感慨岁月无情。
他已生出了白发,而苍狼,却仍是那少年模样。
“苍狼,朕打算下个月就退位离开。”
苍狼本来正在奇怪陛下叫他来却一句话不说到底是什么意思,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不知为何,他的心噗通跳了一下,“下个月?好,那臣这就回去收拾行李。”
萧素玄却道:“苍狼,你是禁军统领,你收拾什么。”
“陛下?”苍狼心底冒出一阵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的陛下又道:“朕一个人走就行,你呢,就在宫里好好做你的大统领,继续为新帝效力。”
“您想抛下我?”
“你在说什么胡话。”萧素玄面露无奈,“我们是君臣,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何谈抛下?”
“臣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保护陛下,您都不在了,我去保护谁?”
“苍狼。”萧素玄叹道,“你也老大不小的,该成家了,天下之大,一定会有好姑娘不介意你的身世愿意与你携手一生的,到时候你们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有空就来皇陵看看朕,不好吗?”
“天下之大,臣要到何处去寻,人海茫茫,您又要我怎么找到这样的好姑娘!臣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苍狼铁青着脸拒绝。
萧素玄没料到苍狼会是这等反应,“苍狼你听朕说……”
“您听我说!”苍狼突然高喝一声,单膝跪下。
“我出生就是个半妖,不容于妖族,也不容于人族,四处漂泊,到处被驱赶。是您让我从一个谁都不愿要的杂种怪物变成了如今受人崇敬的禁军大统领,我早将您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当年是您说的,要是没地方去可以留下来,如今既然您要走,那这皇宫也不再是我的家了,您在哪,我就在哪。”
萧素玄不愿意,“苍狼,朕是要去坟墓里待着的,你跟去干什么,白白浪费时间吗,你辛苦练就这一身武艺,难不成就是为了当个守门的?”
“守门有什么不好,是您把我捡回来的,那您就得负责到底!”
见苍狼这般固执,萧素玄也来了脾气,冲他吼道:“你不过就是朕随手养的宠物,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讨价还价,朕要走你凭什么赖上,赶紧滚!”
“只是宠物吗?”苍狼朦胧的泪眼望向上首。
“不然还能是什么。”萧素玄硬着心肠。
“那我怎么觉得自己连宠物还不如呢,别家的宠物都是一生有主人陪着哄着最后找个地方默默离开,怎么到我这里就反过来了,主人竟是要丢下我自己找个地方孤零零等死!”
苍狼的声音带着哭腔,浓郁的感情几乎要成实质。
这太出乎萧素玄的意料,叫他一时无法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沉默半晌,他长叹一口气,道:“苍狼,你是狼妖,寿命很长,朕只是你这漫长人生里的一个过客,你没有必要这么看重的。”
“过客?当年您握着我的手,教我写下苍狼二字,说这就是我的名字,会跟随我一生。苍狼的人生由您开启,现在又要变过客了,陛下,君无戏言,您这是想出尔反尔吗?”
“朕……”萧素玄很为难,这条狼怎么会这么黏人啊。
不等萧素玄再开口,苍狼忽然道:“陛下,臣有一半狼妖血脉,寿命比普通人要长很多,让我为您守陵好不好,几十年光阴于妖族而言也不过弹指一瞬,等臣厌倦了,再自行离开,好不好。”
萧素玄:“……好。”
苍狼起身离开,走出殿外时,他的泪水一滴又一滴从眼角滑落。
陛下,您是这世上第一个对我笑的人,第一个为我取名字的人,第一个……让我知道原来杂种也可以堂堂正正活下去的人。
您一定不知道,那个冰冷的夜晚,月光下伸过来的那只手,于我而言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我有自知之明,一个法力低微的半妖根本敌不过这天命,但至少,我可以永远守着您,直到生命尽头。
——
本想跟苍狼好好告个别,没承想结果却始料不及,萧素玄郁闷一会儿后倒也接受了现实,不管怎么说有人愿意陪着他还是值得高兴的。
苍狼是妖怪,在皇陵耗个几十年也不要紧,等发觉太过无聊了他自然会想跑的。
萧素玄想明白后又叫来了长忠。
因着之前对苍狼放狠话却起了反效果,这回萧素玄说话的语气很温柔。
“长忠。”
“陛下?”
“朕给你封个虚衔,赐你荣归故里好不好?”
长忠顿时双腿一软,噗通跪下,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惶恐,颤声道:“您不要我了。”
萧素玄很惊讶,怎么连长忠都这反应,“怎么说这种话,朕是觉得你在宫里这些年劳苦功高,朕又很快要离开,与其让你继续小心翼翼地伺候人,倒不如回到家乡,过继个远房侄子给你养老送终,下半辈子享享清福,多好。”
长忠却道:“奴才爹娘早已去世,剩下的不过是一群陌生的亲戚,他们本就瞧不起奴才,又怎么能相处得来。”
“那更好,衣锦还乡,扬眉吐气,叫他们看看就算是当了太监你也是高人一等。”
长忠脸上不见半点喜色,“奴才要是走了,您怎么办?”
“有苍狼陪着我呢。”
“您……只要苍狼吗?”
不好,怎么这个也要哭了,萧素玄忙起身走到长忠面前,轻轻扶起他,温声道:“长忠,五国一统,四海归心,可为此牺牲的人太多太多了,他们本是赤诚一片,可最后却都没能落得一个好结局,朕只是希望身边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幸福。”
“陛下?”
“长忠,朕希望你幸福。”
长忠在那双熟悉无比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狼狈的面容,忽得苦涩一笑,“奴才……明白了,谢陛下恩典。”
“你明白就好。”萧素玄见他答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可长忠又道:“陛下,可不可以等您离开之后奴才再返乡,最后一程,奴才想陪您走完。”
萧素玄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便痛快应下,“好。”
——
长忠回到自己的卧房。
徒弟小磊子很快闯了进来,见他正在写字,便乖觉地上前磨墨,“师父,听说陛下准备给您封个虚衔,赐您返乡?”
“嗯。”
小磊子十分羡慕,“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官,会不会封爵啊。”
“太监还想要爵位,你在做什么白日梦。”
小磊子觉得师父这话不对,反驳道:“您又不是普通的太监,您可是陛下最信任的太监,相识于微末,陪伴在始终,谁比得上您啊。”
“那还是个小太监。”长忠不甚在意道。
最后一笔落下,长忠略吹了吹纸,然后将它装进了信封。
小磊子伸头望去,就见厚实的信封上写着大大的“吾皇亲启”四个字。
“好看吗?”长忠问。
小磊子会意,答道:“好看,师父这一手字在满宫奴才里无人可比。”
“这一笔一画,都是陛下教出来的。”长忠十分自豪。
“那也是师父眼光好,才能早早跟了这么个有前途的主子。”小磊子恭维道。
“如果我死了,你把这封信送到皇陵去。”
“啊?”小磊子吓了一跳,“好端端的您怎么说这话?”
“我不走了。”长忠告诉他,“我要留下,留在新帝的身边,看着他,防着他,提点他。”
“师父!”小磊子被吓得魂飞天外,“这历朝历代宦官干政都是大忌,您可不能错了主意啊!”
“新帝也不知是个什么品性,万一把陛下辛苦打下的江山给霍霍完了怎么办。”
“师父,这太危险了。”
长忠面色平静,“所以我才让你去送信啊,伴君如伴虎,我应该能走在陛下前头。”
小磊子却是一脸苦恼,“师父您……您这放着好日子不过,干嘛呀。”
长忠向他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出生的时候,是个荒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所以虽然是个儿子,却也没比村里的那些女娃好过多少,随便起了个二狗的名字,就这么有一天没一天地活着。
后来,我娘去世,我爹再娶,家里很快添了弟弟,本就不起眼的我更无人在意了,除了干活的时候根本没人想得起来家里还有我这么个人。
五岁那年,地里收成又不好,很多人家都开始卖儿卖女,我家也不例外,大哥是长子,要继承香火,弟弟是后娘掌中宝,能卖的只有我。人牙子说了,如果进宫的话能多十两银子,爹娘连犹豫都没有,欢天喜地让我做了太监。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太监,想着在哪过不是过,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可惜进来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太苦太苦,做不完的活,受不完的罚,时时刻刻都要担心小命不保。
我还有个同乡也一起进了宫,他告诉别人我叫二狗,所以我的名字也就顺理成章变成了小狗子,几乎每个人听到都要嘲笑一番。
我至今都记得刚刚见到殿下的情形,那一年,我终于被排挤到了冷宫伺候。
骨瘦如柴的小不点就站在殿门前的台阶上,温暖的太阳照在他的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光,明明衣衫陈旧,可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叫人看上一眼就心生敬畏。
我不知他是谁,只看到领着我的管事公公一副很害怕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说这是新来的洒扫太监小狗子。
他听到我的名字,愣了一下,没有讥笑,也没有轻视,甚至没有同情,只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道:‘犬者,忠也,不如以后叫长忠好了。’
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这巍巍深宫就是一个巨大的囚笼,黑暗无边无际,走好久才能偶尔看到一两盏烛火,只有他,亮得像颗太阳,耀眼又温暖。”
小磊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一时不知该安慰师父还是鼓励他。
“我知道我只是个小太监,没有资格与他并肩,没关系,只要能跟在后面当个小尾巴就已足够,可是现在老天爷居然连这么点卑微的心愿都不肯成全了。”
“师父……其实您自己想开点就行,生死有命,阎王爷就给陛下定了这么点寿数也没办法啊,既然陛下想让您回乡和亲人团聚,您又何必违他的意呢。”
“亲人?我哪里还有亲人,进宫这么多年,我同乡都见了好几批,却连一封信也没收到过,这世上早就没人记得李二狗了。”
“说不定是有事耽搁了,要不我替您查查去?”
“父亲在我入宫第二年就去世了,大哥成年后迎娶镇上酒楼掌柜的独女,如今已是富甲一方的乡绅,三弟靠着我的卖身银进学堂读书考中了秀才,光宗耀祖啊……个个都有名有望,谁会愿意多出一个阉人兄弟来。”
“师父……”
“从头到尾,二狗都只是一条狗而已,无人在意无人记,我是陛下的长忠,永远都是。”
“您一定要这么做吗?”
“连国师都帮不上忙我又能改变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替陛下守着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天下。”
“可是师父,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怎么可能愿意身边多个指手画脚的先帝近侍啊,万一……”
“我这一生,从人人轻贱的一条狗,到如今陪着陛下一统这万里江山成为受世人钦羡长忠公公,也够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