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之中没有秘密,这还没过多久,这点事情就已经传得人人皆知。
骆允暒知道,素嫔一向是个好多心的性子,原本两人计议的是给悦心昭仪送香,助她有孕,分散贵妃落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可自己却给每位贵人都送了香过去,自然会让她心里生疑,此事须得自己解释清楚才好。
“若我只给悦心昭仪送香,日后你二人同时有孕,旁人必然会疑心到我送的香上面,反而惹人猜忌,现下我给宫中每位贵人都送了燃香,日后便是有人有喜,有人无事,也不过是各人的造化罢了,至多是沾了你素嫔的喜气,也不会让人怀疑。其他人的燃香,不过是故作烟雾而已。”骆允暒说道。
“唉,你这份心思啊——”素嫔被她窥破心思,不觉有些赧然,再一想到骆允暒事事巨细,无非是为自己筹谋,心中也是颇为感念。她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就听见外面侍女当归的声音传了进来:“娘娘,皇上打发小锤子过来回话。”
听到这句话,屋子里的人都是一惊。姚素问和骆允暒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是一慌。
骆允暒急忙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平静下来。
素嫔稳了稳心神,又将桌上的茶碗轻轻放倒,让里面的茶水洒到桌子上,随手将帕子扔到茶水渍上,氤氲得湿透,然后向着甘叶点点头。
甘叶走到门口,轻轻挑起帘珑,冲着外面说道:“娘娘有请锤公公。”
小锤子两步晃了进来,先给素嫔娘娘打躬行礼,一撇眼看见暒嫔娘娘也在,忙着也问了好。站起身后,对着素嫔娘娘说道:“皇上惦记着娘娘这两日身子不好,胃口不佳,心下凿实忧虑,刚巧今日礼部尚书进了一盅归巢燕乳,说是对有身子的妇人最是滋养,这可是满朝上下独此一盅啊,陛下特意命小的给您送来的,旁人都没有这待遇。”
他这句话原本是小皇帝百里岚为了讨素嫔的欢心,特意嘱咐了他说的,谁知道眼前竟然还有一位暒嫔娘娘也在。小锤子这话一出口,心里已觉得不妥,皇上宠素嫔,那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特特过来买个好,但是让旁人听了,心里肯定会不自在,故而他把皇上嘱咐的话大半都咽了下去,只是略略提了一嘴,饶是如此,刚刚说完,也忍不住偷眼去打量暒嫔娘娘的脸色。心里却道:“今儿这个差事没讨吉利,本是为了取好的,不想却生了枝节,不如让小勺子过来了。”
素嫔听了小锤子的话半响没言语。倒是一旁坐着的暒嫔开口道:“陛下这般惦记着你,事事都想着你,可知你在他心里有多重要,你莫要再赌气才是,多少吃点东西,就是自己没胃口,也不能饿着肚子里的那个啊。”
“我实是吃不下什么,白放着倒糟蹋了,不如你拿起吃了也是一样的。”素嫔病恹恹地说了一句,站起身就往床榻那边走,一边走一边吩咐甘叶送小锤子回去,口中说道:“我困了,眯一下,你们都先回吧。”
这种情形小锤子也是第一次遇到,他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后宫这些妃嫔们,哪个见了他不给三分笑脸,不说私底下送他些好处,求着他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也就罢了,还敢给他脸色看,素嫔这可是头一个。看来这怀了龙种的娘娘,就是不一样。
倒是暒嫔在一旁对他笑着解释了一句:“素嫔这两日,委实没什么精神,有怠慢公公的地方,还望您多多见谅。”
“不敢,不敢。”小锤子忙躬身施礼就要告退。
就听暒嫔又开口说道:“陛下那里,还望公公和缓些回话,这有了身子的女人,脾气总有些不合常理。辛苦公公多加担待了。倘或,公公瞧着陛下得空的时候,也请替素嫔娘娘递个话,请陛下过来望望她才好。”
小锤子一一答应着。
暒嫔又命甘叶送他出去。
两个人刚刚出了素嫔的屋子,甘叶就一把抓住小锤子的衣袖,语带哭音地说道:“锤公公,你回去给陛下回个话,让他来看看我家娘娘吧,这两日娘娘一口米没吃,整日都是坐在那里哭,昨儿贵妃娘娘过来,你也知道,看看给我们这个院子都闹成什么样子啦。”
两个人说这话的时候,刚好走到灵枢宫的院子里,就是昨儿贵妃命人烧药埔的那里,虽说一早上就有果值园的人过来进行了修缮,将烧焦的树木枯枝都撤了下去,急急地换上新树苗,可是周边依然清晰可见焦黑的痕迹。
甘叶一边扯着小锤子看过去,一边哭唧唧地说道:“贵妃娘娘深受陛下恩宠,我们娘娘原也不敢和她争什么,但是欺负人也不能直直闹成这样啊,先烧药埔,又砸宫门,你再看看朱砂被她打的,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可是陛下竟无一句责罚,你说说,让我们娘娘,心里脸上怎么能过得去啊?她这边气坏了身子是小,连累了肚子里的皇子,那可是大了,锤公公,你给皇上透个话儿,让他来瞧瞧我家娘娘吧,不然总这样不吃不喝的,怎么是个了呢?”
小锤子年纪不大,进宫也不过两三年,偏生有这么个因缘造化,得了刚刚登基的小皇帝百里岚的眼缘,故而被提到眼前来,做那第一等的传话红人。他年纪轻轻就能得了这么一个位置,心思自是不同,深知自己一无靠山,二无倚仗,唯有小心谨慎方是立身保命之本,故而平日里对于各宫的主子们,都是嬉笑敷衍,从不介入任何是非争端。今日这事,照常也该如此。
可不知为何,他看到灵枢宫这火后的残景,竟然动了恻隐之心。也是他年纪尚幼,天性纯良,总归有着一股仗义不平的热血。想着这事总归说来,都是贵妃做的太过,素嫔娘娘委实是受了委屈,自己就给皇上那里递个话,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
再有一说,小锤子与皇帝面前另一个红人小勺子又有不同。那小勺子是自小陪着皇上在宫里面长大的,自幼便与贵妃李娇娇熟悉,小皇帝百里岚登基之后,小勺子是他的近身太监,平日里传话做事,总是亲着耀辰宫那位主子,倘或今日是他来灵枢宫这里,那素嫔这句话,怕是就传不到皇上的耳朵里了。
见小锤子满口答应地走了出去。素嫔姚素问急忙站起身看着骆允暒,想要问句什么,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骆允暒少不得要开导她几句,安慰道:“你且莫惊慌,倘或这一半日,陛下来了,就依着我们之前计议的行事,即便这次不行,我们再多试几次也就是了。就算此计不成,我们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切莫心慌,露了破绽出来,让陛下起疑。”
素嫔忙着点头,心里却是慌慌的。
骆允暒又叫进来甘叶,命她一一演示了一番,几处微小地方不住提点着,直到处处妥帖方才放心。
眼看着天色晚了,前去送香的离香和岭香等人,业已找了过来,在灵枢宫偏房那里等候多时,骆允暒遂起身相辞,带着自己的侍女太监回了揽香宫,末了还遣人去鸢禧宫里问了莺妃娘娘是否回去,足足忙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得空用膳,隐约又听说皇上下朝后去了灵枢宫探望素嫔娘娘,她心里悬挂,却也不敢贸然前去打探消息。
掌灯时分,天空突然飘起小雨,这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白日里在太阳底下倒还好,也不觉得十分冰凉,可夜间一旦飘起雨丝来,却也是寒气浸骨。骆允暒一向是畏寒的身子,加之今日又忙了许久,她本是不劳心使力之人,如何耐得起这般折腾,白日里制出数十支香来,已是过分操劳,又挨个宫殿内走去送香,少不了听些闲言碎语,面上虽说不带什么,心里总归是不舒服,又牵挂着素嫔那边的事情,这一夜竟是直直的辗转难眠,早起时便觉得身子沉重,鼻息闭塞,想是着了凉。
天刚蒙蒙亮时,骆允暒正要合眼,隐约听得院子里有人说话。能在这么早的时候过来。想必是出了事情,她本来心里就存着事,一下子触动心思,不由得不胡思乱想,忙高声问了一句:“谁在外面?”
“娘娘,是灵枢宫的甘叶。”岭香答应了一句,一推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浑身滴水的甘叶,刚刚进屋就给骆允暒施了一礼,口中说道:“我家主子让我来回暒嫔娘娘一声,陛下今儿早上四更天去的,主子那边一切顺利,请娘娘放心。”
听了甘叶的话,骆允暒悬了一宿的心可算是放了下来,她半起着身掀开幔帘,看着甘叶问了一句:“可是,成了?”
甘叶忙忙答道:“我家小姐说,一时半会也看不出什么,多半是成的,等有了准信,一定先来回禀娘娘知道。”
“这就好,这就好。”骆允暒正待躺下身子,看到甘叶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关切地问了一句:“外面的雨大么?你出来怎么也不撑个伞,自个淋病了,怎么照顾你家主子。”
甘叶笑着说:“刚出来的时候,不过飘着小雨丝,我想着两个宫殿离的也不远,就懒得回去拿伞,不想这会儿越下越大起来。娘娘您先歇着,我这就回去了。”
骆允暒点点头,吩咐岭香送送,自己则是躺回床上,平复了一下心情,听着窗外越发绵密的雨丝,不觉得困倦袭来,朦朦胧胧竟然睡了过去。
这一场春雨委实来势不小,寅时落雨,待得早上文武百官上朝之时,已是雨势汹汹,地面上积了不少水。那些武官倒还好说,骑着马一路行来,只要遮挡着头面,也不至于太狼狈,可是文臣就没这么幸运了,虽说轿子都是放了毡布防雨的,但是轿夫却只能带个斗笠遮遮额头,雨势稍稍大些,便觉得前路茫茫,看不清事物。
每日上朝的时辰都是定准的,就算是天降暴雨,也不能更改分毫。饶是这些大臣们早早出门做全了准备,也免不了路上会出些差池。这不刚转到午朝门外的通瑞大街上便出了意外。
圣宁国的左拾遗骆晗骆大人,在朝野内外都是一个颇受争议的人物。若论起家世师承起来,也算是一个正统正规的翰林学士。他父亲是太宗百里炎时期的进士出身,入朝为官数十载,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无功无过平淡一生。仙逝之后,骆晗子承父业进朝为官,却因刚正耿直,不得先帝高祖百里明章的喜爱。更因为数次直言觐见,被贬为江左一个小县城有名无实的府丞之职。直到数十载后,先帝驾崩,当今陛下继位,这骆大人才赢得翻身之机。
重新回到朝堂的骆大人,可谓把中正守制发挥到极致。不但自身行事严谨规范,更是对于当朝为官的各位同僚严加督促,上到国公王侯,下到七品县令,但凡行为举止略有差池,他总要参上一本。偏偏小皇上又爱极了他这个性子,只要是骆大人参的人,必然罚;但凡是骆大人保举的人,肯定赏。久而久之京城内外诸位官员皆是心惊谨慎,生怕一个不留心,被这骆大人瞧见了,只怕就要遭殃。
但骆晗此人,不但对旁人要求严厉,对自身行为举止亦是苛刻。三更晨起,四更出门,待到五更时,早已等候在午朝门外。日日风雨无阻,必然是他第一个到这儿的。
今儿这雨从夜半就开始下,几个时辰后,非但没小,那雨丝越发密集起来。骆晗是文官,每日上朝都是坐轿前去,心知这么大的雨,路上必然要耽搁些功夫,故而比往日还早几分出门。可也不过转过两个街口,那几个轿夫身上亦是雨水滴答成串,几近半湿。好在他这顶轿子倒也严密,不过轿帘那里微微湿了,里面坐的大人却是一身干爽。
眼看着前面再转一个街口,就到了午朝门外的通瑞大街,那里都是大理石板铺就的平坦之路,纵有积水也是有限,辛苦几步路,进到午朝门内,把大人送到侯事房里,就不必担心了。众轿夫心里都是如此盘算着,那骆晗在轿子里,想的却是今日几桩要紧事,怎样和缓地回禀陛下知晓。
就在众人都暗暗攒劲,打算一鼓作气把大人抬进午朝门内之时,偏偏意外发生了。
许是监理司的小太监偷懒,好久没查看这通瑞大街上的理石板子是否损毁;许是今儿这雨下得过分大了些,地面积水湿滑,泥泞不堪;更可能是天黑雨密,视线不加,轿夫们心下着慌,失了平衡。
打头那个轿夫不知道一脚踩到哪里,就觉得脚下打滑,身子一个趔趄。本来这半日走在雨里,身上的衣衫已经浸湿,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亦是难受,小腿处裤脚牵绊,又冰又冷,手脚也变得迟钝起来,这一个趔趄竟带得身子一歪,向侧面倒了下去。后面那个轿夫闷头走路,心里又没防备,不想前面突然使力,扯着自己也向旁侧倒去,他急急停住身子却被头上的斗笠扫到了眼睛,一时心慌失力,被雨水淋得失了准头,也跟着被拽倒身子。
剩下两个轿夫反应过来,慌忙去扯轿杆,可大力之下哪里扯得动,就见那轿子一斜,轿帘随风飞起,然后骆大人整个身子便跌了出来,连带着还在雨地里打了几个滚。偏生这一会儿,后面一个武官急急打马而来,不知这里出了事故,一时没留神,马蹄迸溅,踩得水花乱撞,直直洒了骆大人满身满脸。一时之间,轿夫吆喝声,马鸣嘶叫声,大人哎呦声,后面诸人惊呼声,接连而响,此起彼伏,煞是热闹。
若是平日里,依着骆晗骆大人的性子,他每日必是早早出门候着,当他行到通瑞大街之时,旁人还尚未出门,这条街上空空荡荡,也不过他一乘小轿,就算有个跌落滑倒的意外,也没人瞧得见。
可今日这雨下得众人都发慌,生怕路上出点意外,上朝晚了再被骆晗参上一本。故而都是早早出门,远远望着他的轿子过来了,众人都一起屏息凝神跟在后面,可巧,就正正好好瞧了这么一场事故。个中还有个好事的冒失鬼,想着今日出来得早,不如早上加早,赶到骆晗前头去,快马加鞭一骑绝尘,刚刚好越过骆大人的轿子,顺带着还溅了他一身的污水。
几个轿夫七手八脚的把骆晗拉起来,还不忘把自己头上的斗笠给他带上。可此时的骆晗早就是满头满脸的水,浑身湿漉漉的狼狈样子一览无余,一身官服早已湿透不说,不知在哪里蹭了许多灰白的污迹,深深浅浅的一块一块,尤为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