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就像这沉寂的冬日一样,毫无生机,芮珏的工作并没有任何转还的迹象,按理说,芮珏在新都日报最亲近的人就是主编了,可是,主编还值得信赖吗?就连那么多年因师生情谊而形成的信任感,如今也变得岌岌可危了,芮珏原本简单、清晰的人生理念和道德准则正经历着一场变革和洗礼,原来这才是社会。
新都传媒集团的黄总离开淳于澈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芮珏停职的第四天了。黄总与淳于家结交多年,他在本市的媒体界也颇有些影响,以往淳于家有涉及媒体方面的事情,黄总也帮其打点不少,不过他虽然也是新都日报的股东,但按照惯例是不大过问报社的具体事务的,这一次,淳于澈竟然亲自找他到办公室来,询问新都日报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小女孩,他心里似乎也明白了一二。
霍启泽在新都日报是元老,平日里,就是社长也让他几分,而且他在社里有一班人马,派系势力很强,他像一棵根须繁茂的老树,盘根错节的根系在地下蔓延。他选中芮珏作为他报霍家与淳于家世仇的工具,本来是看中她单纯、正直的本性,加之多年的师生关系,使芮珏对他的信任度极高,而且她年轻气盛,又重情重义,所以很容易被利用。
只是他没有想到,芮珏的正直和执着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没有想到她会去死巷里暗访,更没想到,他和杨光、赵海生的会面竟然会被芮珏意外发现。
如今,他连最后一招“一石三鸟”的计策也用上了,根据当晚暗哨的汇报,本来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可是想不到最后时刻芮珏还是临时倒戈了,情急之下,他派人去抢夺芮珏整理好的资料,准备自己直接送稿播出,堪称是孤注一掷,但紧要关头芮珏偏偏跑去了清源集团总部,跑到了淳于澈的地盘上,结果被王子安搅了局,在没有备用演播稿的情况下,霍启泽只能眼看着社长安排其他记者用拼凑的两则采访进行了播出,可是这样一来,不仅自己筹划已久的打击清源集团的计划落了空,还反而在清源改选之日为淳于澈做了正面的宣传,可恶的淳于澈,可恶的芮珏,这让霍启泽有些气急败坏,他对淳于澈的恨意越发深刻了,而且这一次还要加上芮珏,他培养了这么多年的棋子,怎么可以不为他所用呢,他决不允许事情发展成这样!
芮珏被停职以后,淳于澈第一时间就拜托了黄总帮忙,不过四天过去了,黄总得到的新都日报的形势是:霍启泽既不直接提议处分芮珏,也不替她说话,这态度很明显就是不帮芮珏了,社里面人人都知道芮珏是霍启泽带进来的得意门生,虽然大家也不清楚这师徒俩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既然霍启泽摆明了立场,那么社里也就顺势决定让芮珏自己为自己的事故负责。霍启泽势力很强大,芮珏这一次“临阵脱逃”也确实属于很恶劣的新闻事故,就算有人想帮她,她也是难辞其咎,更何况,如今连“师傅”都坐视不管,那么芮珏作为一个刚过实习期的新人,谁会为了她去得罪霍主编呢,这种师门内讧的事,还是由“师傅”自己来决断吧!
所以,黄总辗转几日,也只能打听到一些外围的消息,下一步还要静观其变。
黄总走后,淳于澈又把自己陷在了浓浓的烟雾里,他表情严肃,眉尖紧锁。
天气预报说,接下来的一周冷空气仍然会在本市活动,人们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太阳了,连日的阴郁和寒冷,铅灰色的天空,了无生趣的冬天……
一定是因为这天气的关系,很久以后,当芮珏再想起那一天,她仍然觉得,如果不是阴沉、压抑的天气持续得太久,如果不是这坏天气带来了绝望、无助的恐慌,和忧郁、湿冷的心情,她就不会在那个时间,那个情境下,只因为意外地看到一缕久违的阳光,就冲动的跑去那个纸条上的地址,如果她没有跑去那个地址,一切是否就会不同?
那天午后,芮珏缓步走入街角一个小小不起眼的西餐店,她只点了一份三明治和一杯果汁,但这份午餐还没来得及开动,就有一个人来到了她的餐桌前。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说话的是一位气质优雅的女子,她面貌温和平静,举止落落大方,年纪大概在三十岁上下。
芮珏下意识的扫视了一下餐厅里的座位,餐厅虽小,但客人并没有很多,空着的座位还有几个,那么这个女子显然不是单纯的在找位子,芮珏还在迟疑的时候,女子已经在她面前轻轻的落座了,她的微笑友善又和气,这让芮珏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便也微笑了一下,然后垂下眼睑,准备开始午餐。
侍者为这位陌生女子端上来一杯咖啡,咖啡的香味袅袅萦绕,闻味道应该是一杯蓝山,现在的人爱喝咖啡的很多,但是喝蓝山的芮珏却很少遇到。
“如果没认错的话,你是芮小姐吧?”
女子开口了,这声音也和她的相貌一样温和而平静,可是,却着实让芮珏一惊。
“怎么?你认识我?”芮珏疑惑的抬头,看到的是比女子实际年龄更成熟一些的眼神,但那眼神中却充满着善意和怜爱。
芮珏开始认真地端详起这个无端来到她面前的陌生女子,这女人无疑是漂亮的,在她落座前,她已经看到了她高挑的身材,这会儿,她再仔细看着她微笑的脸,女子五官生得清秀,皮肤白皙,气质高雅,而且,这样貌让芮珏感到仿佛似曾相识,可是,她确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这让芮珏越发的迷惑起来。
女子并没有着急回答,却好像看透了芮珏的心思,她低头从自己的手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了芮珏。
照片上依然是这个女人,只是要比现在更年轻一些,她的笑容也比现在更加阳光,她明眸皓齿,顾盼有神,的确是一位美女!而更令芮珏惊讶的是,她旁边并肩倚站着一个男孩子,这个男孩子也和她一样年轻,他面容俊秀,身材颀长,目光深邃而清朗,好熟悉的一张脸,这不是淳于澈吗?!这个女人和淳于澈如此亲近的比肩而立,他们是…?
芮珏再次抬起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那眼光中的疑惑越发复杂起来,她是淳于澈的女朋友?妻子?前妻?孩子的母亲?可是,不管她是哪一种身份,都没必要来找自己啊!
“芮小姐,我们长得还是有些相像吧?”女子依然温和的、充满善意的,微笑着说。
哦,芮珏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她刚才觉得这女子有些面熟,是的,这样一说她才意识到,她和淳于澈的确还是长得很像的,她也猛然记起,就是几天前,她和淳于澈深夜在火锅店吃火锅的时候,淳于澈告诉过她关于自己的身世,那时他说过,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我是淳于滢,淳于澈的姐姐”,这女子像是能洞察芮珏的心事一样,立即证实了芮珏的猜测,二人轻轻握了一下手,并起身致意,这样,她们算正式认识了。
淳于澈的为人一向低调神秘,而他那有些特殊的身世,更是仿佛只能停留在八卦传说的层面,很难在正式渠道听到,那么关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知之者便更是少之又少,何况,她不是早已经跟随母亲定居美国了吗,怎么会突然回来,就算是回来,也不该出现在自己面前啊,芮珏的疑惑越来越深。
“这照片是小澈在美国读书时我们一起拍的”。
芮珏并没有询问,而淳于滢却主动的展开了话题。
“那段时光对我们姐弟来说都很美好”,淳于滢轻啜一口咖啡,依然那样温和平静的面带着微笑,娓娓讲述起一个令芮珏新奇又难得有人知晓的故事,一个与淳于澈,这个谜一样的男子有关的故事。
“小澈虽然不是心甘情愿到美国读商科的,但他一旦决定了要去,就一定会做到最好,本来,对于一个有建筑学基础的学生,要学习商科也并不是难事,加上我们淳于家的孩子在经商方面都有一点天赋吧,小澈在商学院学习时成绩非常突出”。
“但是我知道他并不快乐,他不快乐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找个僻静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当别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却不会流露出他的情绪,除非是他非常亲密或信任的人,否则,他永远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淡然神色,好像一切对他都不重要,或者没有什么是他搞不定的一样”。
嗯,芮珏在心里暗自赞同,这一点淳于滢说得没错,至少,从她见到淳于澈那天起,就没见过他有大起大落的情绪,即使是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即使是发着高烧,即使是虚弱的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即使是在清源大选而媒体很可能会给他致命一击的时候,芮珏从没见过淳于澈有一点慌乱或紧张,他就是那副淡然神色,而那神色在芮珏看来,是那么高不可攀的疏离,或不可一世的傲慢。
可是这些在姐姐眼中却会完全不同,姐姐眼中的淳于澈可能才是更真实的,有血有肉的淳于澈!
“看来你们俩的关系很好?”淳于滢看起来是个和蔼的人,于是芮珏试着问了一句。
由于淳于澈之前和她讲了一些自己的身世,所以芮珏大致知道,当年正是淳于滢母亲的一次谈话,改写了淳于澈母子的命运,至于这对姐弟的关系怎样,淳于澈当日并没有谈及,芮珏本来也没有多想,可是这一刻,淳于滢活生生的坐在自己面前,讲述起她和淳于澈的往事,芮珏便不得不疑惑,这样家庭关系中的姐弟很难相处融洽吧?
“是啊,说来也奇怪,我们俩从小不在一起长大,事实上,是他到美国来读书我才第一次见到他,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血缘的关系,我们俩一见面就很投缘,个性和很多想法都很相似,也或许是因为我们当时都已经是成年人了,而父亲又身患重病,所以对于父亲,我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原谅,何况正是因为父亲,我们才在这世上有了彼此,成为唯一的手足亲人,内心深处都很珍惜,所以,我们并没有像一般人以为的那样互相仇视,反而彼此依靠、相互信任,关系非常好”。
“另外,还有一点我们很像,那就是我们从小都不在父亲身边,他的母亲因为我母亲的出现,失去了与父亲在一起的可能,而我的母亲也因为父亲的坚持早早和父亲离了婚,所以,我和小澈倒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感觉”。
“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俩都不在乎淳于家的这份家产。我在美国长大,早就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我从小努力学习,长大后有了自己的事业,后来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我对一切都很满意,而上天还让我额外多了一个弟弟,一份亲情,我觉得人生真的很美好了。而小澈呢,他热爱着建筑事业,他习惯了靠自己撑起一片天,他内心对父亲是有一些怨恨的,所以他更希望做他自己,不想和淳于家扯上关系,所以,他也不在乎所谓祖业家产。于是,我们在物质上没有纷争,在精神上又相近相投,所以,在他一夜之间背负起淳于家族的荣辱,只身来到美国求学时,我作为他在美国唯一的亲人,和他度过了他人生中非常艰难也非常美好的一段时光”。
芮珏已经不知不觉的被这个故事所吸引,忘记了自己的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