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问提醒了陈荦,陈荦总觉得闻到了什么味道,让人毛骨悚然。她蹲下来,试探着去摸麻袋之下,摸到一手温热的粘稠的液体。
迟疑了片刻,陈荦猛地意识到,那是血!她吓得后跌了一步。
“已经死了?”
韶音自来不会关心死人,语意里透着事不关己的冰冷。陈荦却知道,凭借她们两个女子不可能从这个地方脱困,需要人帮忙。
陈荦深呼吸,鼓起勇气靠过去,总觉得那麻袋里还有轻微的生气,血液还在往外淌。陈荦摸索着去解麻袋,那袋口却越缠越紧。
“楚楚,你找什么?”
“找东西把麻袋割破,里面的人还没死。”
“关你什么事?如果不是遇到他们,我们怎么会这么倒霉?山神庙里那些男人都是灾星!”
这是蛮不讲理的嫁祸。韶音以前不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人,是这趟蜀中之行让她变了。陈荦复又想到那天她苍白如死人的脸色,从蜀中那个男人的宅邸离开后,韶音再没说过关于他的一句话。可这些天晚间熟睡时,陈荦却总会被她的念念叨叨吵醒。睡梦里的韶音,反复地说着些夹缠不清的话,那是她白天憋回肚子里的。
陈荦一边找一边想,回去以后一定要花更多时间陪着韶音。
她在角落里摸到一块硬物,像是农具掉落的生铁片。她心中一喜,将那铁片在壁砖上使劲嗑掉铁锈,让它露出刀口。
陈荦左手扯着麻袋,右手捏住铁片,来回使劲想把它割开。韶音嘴上念叨着倒霉,一边却又爬过来,帮陈荦扯住那袋口。
“滋”地一声,牢固的麻袋被铁片锯出一个小口,再往后就容易了,两人一起使劲将豁口割得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完全扒开。
陈荦没有听错,麻袋里装的人确实是山神庙门前两个站岗的随从,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他们两位被掳到这里。她揭开两人头上的东西,发现那是不透气的树皮,若不及时揭开,这两人很快就会窒息而死。那地上一大滩粘稠的血,是从两人身上淌出来的。
韶音低头寻找一阵,看清什么之后,惊恐地捂住了嘴。
模糊的光里,她们看到,两人的右脚都被人砍断了。左腿还在,只有右脚,自脚踝处齐齐断开,血液不断涌出,脚掌不知丢在了哪里……
韶音死命拽陈荦:“楚楚,我们走!快去开那地窖的门,我们快点逃出去。”
“姨娘,他们好像还活着……”
“关咱们什么事!被人这样砍断右脚,时间一长,他们也活不成了。”
刀口极大,两支脚踝处的血还在不停地淌。陈荦被韶音拉扯着,心惊肉跳。
血再这么淌下去,体内血液就会流干……
陈荦不敢多想,用那铁片割破自己裙角,“撕拉”一声,从裙脚撕下臂长的布条,压住心里的恐惧,捆扎在其中一位的小腿处。她用上全身的力气将布条勒紧,下面的血立刻减缓了。陈荦看这方法确实能止血,又飞快地扯下一条,给另一位捆扎。
接着又将两只断了脚掌的腿由原地抬起,让血不再下流。
韶音停止了说话,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她有两个如同亲生的养女,陈荦和另一个女孩清嘉,十几年来,她一直按自己的方式来养她们俩。清嘉不负所望,渐渐出落成申椒馆最受追捧的小妓,娇俏妩媚,舞技出众。而陈荦却始终没有成为韶音所期待的样子。天生为娼妓,声色歌舞是最重要的本事,可陈荦……韶音想到昨晚陈荦去和人家说话时那僵硬的笑容,实在不知道这样下去,陈荦该怎样在申椒馆生存。
近来遭遇种种涌上心间,韶音失望地别开了头。
“姨娘?”
“你照顾这两人吧,如果没有其他伤,能在一刻钟内止住血,便死不了。”
韶音不再说什么,自己站起来,到墙壁四周寻找出口去了。
虽然在黑暗的地窖里,陈荦还是听出来韶音对自己失望了。若是此时安全地呆在苍梧城中,韶音定然还会用她的丹寇指往陈荦脑袋上狠狠一剜,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她骂她,不是因为她救人,而是因为她总不是她想要的样子,养了十多年却又丢不开。
除了像清嘉一样,她还能成为什么样子,才能不让韶音难受失望呢?
陈荦不知道。陈荦十五岁,在人堆中长成,已懂得许多事情。唯独这一件,她直到现在都不清楚。
不知为何,陈荦眼前忽地闪过昨晚的一个人影。她学着清嘉的样子带笑迎人,那人却不像清嘉的那些客人,只要清嘉笑着,便围在她的身边。那人恶语相向,是十足的厌恶。
陈荦将那人影从脑中挥开。
沮丧地想,先别想了。
就是韶音不喜欢,她也得救这两个人。人多才能有希望逃出去,有什么比留一条命活着更重要。
陈荦发现两人的伤口还是有少量的血往外流,又将那布条再次捆紧了许多。她这一动,其中一个随从痛苦地哼了一声,从昏迷中醒过来。
那人好半天看清地窖里的状况后,才艰难地道谢道:“小姑娘,多,多谢你……帮我们捆扎伤口,若任它这么流血,我两人,撑,撑不过一个时辰。”
他醒了,陈荦不忍心再看那被砍掉的地方。“你们,你们的脚掌……那个,你们以后……”
随从知道陈荦想说什么,然而比起右脚掌,此时他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他们夜半遇到歹人劫杀,若是主上也遭遇了不测……传到平都城中,那时莫说他的脚掌,就是他这条命,以及族中所有人的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见他不说话,陈荦又问:“为什么只有你们二人跟我和姨娘一样被抓来你此处?你们,不是有七个人么?”
陈荦指的站岗服侍的人有七个,若是算上穿着不凡的那两位,他们这一行总共有九个人。此时却不知道其他人去了哪里。
随从:“此刻我喉咙处有生涩之感,应该是失去力气时被喂进了什么东西,让我俩力气尽失,彻底昏迷。昨晚,中郎将只来得及救出其余人,顾着……我主上的安危,便先撤离了。”
“昨晚歹人放了致人浑身疲软的迷烟,是吗?”直到此时,陈荦依然感到还有些昏沉,是吸入迷烟的缘故。
那人此刻恢复了知觉,痛得浑身剧烈发抖,却咬牙硬撑着保持清醒。而另一位,想是药效还没过,至今还未醒来。
“对……想不到那山间小庙附近,竟有,为非作歹之人。”
“你再撑住片刻,我,我会努力想办法,定带你们出去。”虽然她心里完全没底,这么说完全是为了安慰他。她看他痛得发抖,想让他能在剧痛时好受点。
陈荦站起来要去找出口,却又想到他刚才的话,又蹲下来问道,“你方才说的中郎将,这是个人么?他既能救人,为什么不先救你们?害你们被喂药?”
随从想不到她这么个瘦弱的姑娘竟能说出要救他出去的话,心里一阵感激。可她问的问题,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回答她。他们是习武之人,那点迷烟会使人疲软,但不至于力气尽失。所有人反应过来后,第一要务当然是保证主子的安全。主上平安无虞最重要,其余的都可以暂时不顾……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随从看着这姑娘近在咫尺的脸,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他抬起来的头重重跌了下去,他流的血太多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你说话还要费力气。你先平躺,我这就去找出口。”
陈荦站起身来,看到韶音已经垂头丧气地坐在不远处,嘴里骂骂咧咧。她刚走到墙壁处,伸手敲了敲这墙壁是否中空,突然听到上方传来说话的声音。
说话声不是官话,带着不知何处的浓重乡音。
“四叔,为何要抓那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看起来像是有武力,他们一旦醒来会很麻烦!”
“一只脚都没了有什么麻烦!难不成这几百丁壮还制伏不了两个瘸腿的男人?”
“那为何要多费精力抓他们?有那两个女人不就够了么?”
被称作四叔的人一阵大笑,“把这两个人栓在磨坊,平日给点吃食,既能日夜拉磨,又跑不出咱们这地方,岂不是个用途?”
陈荦听到这番话,心神大乱。
韶音已惊恐地跑到陈荦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原来,歹人砍掉他们脚掌,竟是这个原因……
她们被关押的此处虽属苍梧地界,然而从这些人的口音可以断定,这个地方定然十分偏僻,外人不易进入。
她和姨娘是不是也要被砍断脚掌了?听到上方的石板一响,陈荦脑中一片凌乱。
那石板刚打开半扇,突然“哐”地一声扣合回来,像是脱力。只听“呃——”地一声,门口有人一声嚎叫,身体重重倒在了石板之上。
好像不知从哪里来了另一群人,接着是一阵混乱的打斗,打斗声很快平息了。
躺在地上的那随从像是听到什么,欣喜地挣起脑袋往外看。
“来人,撬开石板。”
“将这十数匪首尽数抓捕,带至苍梧城中,孤亲自审他们!”
两扇石门重新被打开,昨日在山神庙前站岗的另外两个随从率先跳入地窖中。
两人晃亮火折子,看清楚了地窖中被关的四个人。韶音生怕人家误会,急忙解释道:“他俩的脚掌不是我们害的,我们两个弱女子怎么可能这么做,是我们帮他们捆扎伤口的!”
两人看清了地上淌的血,并没有说什么,将四人一起扛出了地窖。
出得地窖,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来救人的是昨日在庙中那身份尊贵的锦袍人。此时他带着一队便装的好手,将方才说话的匪首尽数拘捕。他站在地窖门口,往里探查了一番,随后命令:“将这口地窖给我炸平,这些人立即带走,一个不留。”
杜玄渊上前劝阻道:“兄长,此次出行,低调隐身乃是首要。将这些贼首全部带上,欠妥。”
锦袍人否定了他:“苍梧再怎么样也是大宴国土,天子教化之滨,竟出现这样谋财害命的恶民,地方官不管,孤倒要查查是怎么回事。”随后看此处人多眼杂,也不便多说,向身后的便服兵丁下令:“将这些人带走,其余村民暂不惊动,快速撤走!”
韶音和陈荦到锦袍人身前拜谢,猜测此人身份定然非同一般。
那人要扶起韶音,韶音因身体虚浮脚步趔趄了一下,旁边的杜玄渊生怕她唐突贵人,急忙上前将她扶住。
韶音连声道谢:“多谢贵客,多谢两位大人!”
“子潜,我们这就下山,你立刻找马车,将这两个女子送到目的地吧!”
韶音大喜:“我们要返回苍梧城,贵客肯帮我们,那是我们的福气。贵客如此扶危济困,祝您福寿绵长,意顺安康!”
“不必多礼,你们也是无辜受累。”
锦袍人显然也不想多和他说话,客气了一句,领着便装兵丁先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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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音和陈荦被安排在山下对付歇息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真的有人给她们俩找来了一辆马车。
直到坐在垫着软垫的马车里,韶音和陈荦还有点恍惚。这几天在路上,把什么倒霉事都遭遇了一遍,幸好两人都无恙。拉车的马匹十分俊健,这马跑到傍晚,怎么也能回到申椒馆了。
锦袍人不知到哪去了,被他喊作“子潜”的那位,站在不远处,看着车夫将两个女子扶上车,显然在履行他的职责。
陈荦想多看看那张漂亮的脸,她掀开车帘,鼓起勇气问道:“你的名字就叫子潜吗?”她探出头,“子潜,多谢你了!相救之恩,以后若有机会相见,我和姨娘定会报答你们。”
杜玄渊,字子潜。这小女子十分多嘴,自己却好像搞不明白名和表字的区别,又非要来和他搭话。
杜玄渊不想和她有过多瓜葛,随口敷衍道:“就此分路,日后不会再见,不用言谢。”随即吩咐车夫:“启程吧,务必将她们二人送到苍梧城中。”
受到冷遇,陈荦怅怅地放下了帘子。
清晨说不会相见,然而谁也没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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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驶一路,待到傍晚快到苍梧城时,杜玄渊突然骑马赶上了她们。
“驭——”城门处,车夫熟练地勒住了马,殷勤地问:“贵客有什么吩咐?”
杜玄渊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剑指车帘:“是不是你们偷了玉佩,交出来!”
那车夫大惊失色,“啊?”
陈荦没想到重又见到杜玄渊,拔开帘子问道:“什么玉佩?”
“公子腰间的螭龙玉佩,是不是你们偷的?”
陈荦看他满脸怒火,有些莫名其妙。她是注意到了那锦袍公子腰间有昂贵的饰物,至于那是什么,她都没有瞧清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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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