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烂光的时候,就是初七,鸽灰色的天空,陈年骑摩托送小摇铃去车站。小摇铃甩手地把头盔摘下来:
“他爷爷的!个**世界!有本事把我撞死!”
“你有病啊!”
“你敢信吗?我家狗在宠物店寄养,店老板居然告诉我,我家狗被骑了,哈哈哈……天杀的我要去把那条公狗杀了!”
陈年把面罩抬高:“花花不是在你朋友家吗?”
“她不回家过年啊?”
小摇铃喊:“她改心意了!不留安州了!”
小摇铃火急火燎要回安州杀狗,这事陈年听起来倍感耳熟。县高铁站很小,只有一个检票口,陈年无票进去也无人拦。
他给小摇铃买了瓶水:“我等你检票。”
小摇铃精神正常多了:“谢谢,我回去后会给你阳台的花浇水的。”
“我的花现在在客厅里。”
顿了顿,陈年:“应该是我和你说谢谢。”
“得了吧,就你家那破烂事。你知道你回家看见你妈,你姐,那一刻,你脸上什么表情吗?”
“什么表情?”
她笑了。嘲笑:“和我第一次看见你一样,绝望,惨白,被遗弃,想跳河自杀。”
“……那是你的错觉。”
对方摆手,脉动喝出伏特加的气势:“等我找到那条死狗,我要把它狗JI巴剁下来,狗爪子……”
陈年心不在焉地坐下。小摇铃动身去排队前,他抓住小摇铃行李箱的杆:
“陈——我姐,和文森特,真的很配吗?”
“什么玩意?”
陈年又道:“要是你有两个杯子,形状一模一样,价格一模一样,一个蓝色的,一个红色的,你不觉得把它们摆在一起更配吗?”
“我的人生杯具已经够多了,要么买一个,要么把另一个卖了。为什么要把它们摆一起?我有病吗?”
-
文森特在路边拍穷冬过来乞食的野狗。陈年避开镜头。其实文森特的中文不差,只是某些字音发音不准。他叫陈年:
“年,可以,拍你吗?”
他示意摩托和人,举起大拇指。陈年看看黄色瘦肉的狗,笑笑:
“我不上镜。”
明天初八,再过一天,就是开工日。家族聚会的日子迁就工作,从元宵提到初八。到这一天,陈年一家全部穿戴整齐,去更乡下的老太家过年。
陈年家不算大家族,祖上开枝散叶,传到他们这代,聚会也有三四十人。
陈年自告奋勇开了车,老妈和陈蓝坐后座,文森特副驾。一路上,他都希望杀出一辆摩托和他撞车。
落了地,一堆人围上来:
“乖乖,这就是德国佬?这德国佬这么大个子?乖乖。你好你好,Hello——?我是陈蓝的姐夫,表——姐——夫——”
陈年说:“以后别学你爸,见到洋人就一幅鬼脸,知道吗?”
小外甥:“小舅舅,你老婆呢?”
“你舅没老婆,别听你爸他们瞎吹。你想吃零食吗?我带你去买。”
他搀起小外甥的手,一路奔到百米外的小超市。百米外还是太近了,大家都在念叨,陈怀先家的女儿不得了,要么没动静,要么带回来一外国人。
“带回来外国人还得了?以后嫁到外国去,她妈妈都享清福!”
小外甥拉拉陈年的袖子:“小舅舅,你脸怎么了?小舅舅,你不舒服吗?”
小外甥陪着陈年在路边蹲下来:
“小舅舅,你想拉屎吗?”
陈年捂着肚子,差点被他逗乐:“不是,你小舅舅不想拉屎,你小舅舅蹲会。你还想吃什么吗?我们再去买。”
陈蓝没回答他为什么带文森特。
她把他剃得干净,荒凉,遍布期待,生机重发,没再来过。
这个人居然和他说以后?
陈年站起身,扶着他可怜的小外甥。小外甥乖乖给他当拐杖。
“小舅舅,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个大个子?你不喜欢,那我们去放火玩吧?我也不喜欢那个大个子。我们去放火玩吧?”
“少放火,放火尿炕。”
回到那里,一大家子坐门口广场。架势像三堂会审,气氛更类动物园观宝。陈年被老妈塞了一杯热茶,热水流到喉管,胃,真该和小外甥去放火。
午饭拢共开了三张桌,陈年不乐意上,或者说,和小辈们一桌也行。陈蓝早早坐下了,文森特就在身旁。女主角光耀门楣,锦衣还乡,陈年往远处摸——
“陈年!一年没见了!往哪走呢?来来来,搞点白的搞点白的。你那个小女朋友呢?没带?”
真不懂这个表姐夫怎么生出的小外甥。
“我开车来的,不能喝。”
“少来!你洋姐夫不喝,你姐不喝,你还不能喝?老太明年九十八了,多吉利?你看你姐和……”
陈年好歹坐在另一张桌。
白酒烧胃,但不能停,食物在肚子里化为呕吐物,绝不可以吐。
胃像一个小心脏,在跳。在跳。但是还好。陈年自己摸摸自己,没有跳出来,就说明可以继续。
“陈蓝,你这次可真让我刮目相看啊。”
“蓝蓝姐,你背叛组织,这下完了,我的金牌挡箭牌没了。”
“陈蓝,我们说这些话,他听得懂吗?嘿!这外国佬还挺随和,不错。”
陈蓝。陈蓝。陈蓝。
陈蓝。陈蓝。陈蓝。
看一眼我。
看一眼我。
“不行,我真不能喝了,再喝要吐了。我先上个厕所,上个厕所……”
他躺到陈蓝的车里,缩得像一颗心脏。过了一会儿,陈年自己爬起来,觉得真无聊,真有趣。他打了个主意,他自己去给陈蓝敬酒,祝她永结良缘,早生贵子。
这主意真不错,如果他真做得出来的话。
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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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小年,你这是喝了多少啊?身体还舒服吗?头晕吗?”
陈年眼神发直:“他们灌我。”
“你表姐夫他们都是酒鬼佬,你和他们喝?”老妈摸摸陈年的头:“想睡觉吗?想睡觉去你姐车里趴会。”
“他们灌我。”
“我待会就去骂他们,怎么能灌你呢?现在去你姐车里趴会?”
陈年眨了下眼:“不去。我在这里坐会。”
“那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好坐着,靠着点墙啊。过一个小时我们就回家了。这傻孩子,上厕所喊我我找人和你一起。”
妈真神经,他又不是小孩子,上厕所还要找人一起吗?
他憋到出发,憋到回家。车是陈蓝开的,文森特坐副驾,回看他的相机。陈年一下车就直奔厕所,陈蓝跟过来,陈年一把掀开她:
“滚开。”
陈蓝过来扶他,关上了厕所门。
“妈去泡蜂蜜了,你喝完去睡会。”
“我要上厕所,你能不能滚?”
“我出去,你上完叫我。”
门才关,陈年靠墙打开,指指外面:
“滚,出去。”
他醉醺醺地尿尿,其实醉吗?他躺到床上,老妈说他醉了,要他好好休息,晚饭再叫他。
老妈一不见,他马上拖过来垃圾桶,吐。
吐到昏天暗地,耳朵里小刺一样的火苗。门被人小心地拧开,陈年看着,陈蓝一呆之下,走进来。
“怎么不睡觉?”
空气里弥漫呕吐味。“年年,我带你去医院看看。你在哪里看的?医生怎么样?”
年年。
“别叫我年年。”
陈蓝说:“年年。”
这个人可真烂,当然,他更烂。陈蓝一坐下来,皱眉担心地看着他,他的围墙就贱性勃发地消融了,退后了。
他抱着自尊,半晌,笑道:
“陈蓝,你玩我是不是?”
陈蓝皱眉。陈年继续:“你和文森特好好的一对,你来找我偷情?和你亲生弟弟偷情,刺激吗?真当我离不开你,不敢告诉妈?”
陈蓝说:“你喝醉了。”
“我没喝醉。”
陈蓝起来抱住他:“年年,你喝醉了,你现在在哭,你没发现吗?”
“这些话等你酒醒,你会后悔的。”
哭了?
他摸摸脸,真没出息。
陈蓝先抱他,再吻他的眼泪。他能感觉到自己眼泪破裂,落进陈蓝干枯的嘴唇里,湿润了。最后陈蓝吻他的嘴唇。
“我刚刚吐过。”
“你怎么样都没关系。”
她继续吻,居然还有点深入的意思。陈年下意识张开嘴,又抽离:
“你不嫌恶心我还嫌恶心。”
“那你现在去刷个牙?”
陈年望她。陈蓝笑:“你晚上就要回安州了,哭成这样,怎么见人?我带你去洗洗脸。”
她在二楼的浴室,给陈年哄小孩地洗了个全脸。陈年自己刷过牙。陈蓝问:
“新的年年,现在可以亲了吗?”
陈年心情好多了,闷着张脸不说话。陈蓝在他哭软的唇上亲了一下,笑,渐渐转变为叹气:
“你晚上就要走了,又要多久可以见面。”
你和文森特结婚就可以见面了。
没说。心里说。
“春节物流太慢了,我买的假阳一直没到。现在你又要——”
“你脑子里就那档子事吗?”
“本来有好多,一见到年年,就只剩下那档子事了。”
“和亲生弟弟偷情?”她咀嚼了阵这句话,“我要是有办法——”说到这,不说了,双手搂住陈年的腰,热气非常自然地喷撒在陈年的颈项处。
“真想把你一辈子绑在我的床上,永生也别想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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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箱放到后备箱里,也只一个箱子。开车的是文森特,陈年更想陈蓝,但文森特是陈蓝吃饭时举荐的。陈年想:
行,谁知道陈蓝路上可能又怎么弄他呢。
文森特直到陈年检票前,都还在用他的夹生普通话,希望可以为陈年拍照。陈年心说真是有病,嘴上:
“不了吧,我这个人真不上镜,而且我现在脸色不好,拍出来肯定丑。”
“那,好吧。”
文森特放弃了。拿出一个准备好的信封:
“请,收下这个。”
陈年随意收下塞行李箱的外层里。抵达安州东时,天漆黑。他头昏得要命,小摇铃根本没给他的花浇水,他简单弄了弄,陷进床里睡觉。
浑浑噩噩地上完节后六天班,期间公寓前台询问过,房屋到期是否续租?陈年又签了一年时间。这天下班回来,隔壁有保洁阿姨上门打扫卫生。
“对呀,这里租出去了,今天签的,今天晚上就搬,让我们加急打扫。”
陈年请她要搭把手就喊他,回到房,洗完澡,去阳台吹吹夜风。隔壁从阳台歪过来笑脸:
“巧啊,年年,还想弄完再去找你的,现在就见面了。”
陈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