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都默默无语,钱万里早就习以为常的样子,既不生气也不跳脚,干干的笑了两声,态度温和的一点都不像个甲方。
这酒店并不是新建的,在设计招标前钱万里为了功能配套,最先拜访的不外乎就是原来的设计单位,结果方案依然太过保守让他大失所望,于是立刻就进行了公开招标。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这是钱万里一贯的处事风格。
隔行如隔山,但哪怕他一点不懂,作为老板他还是得参与招标,至少作为投资人,他得知道他的钱花在了哪里。招标会上一共有七家设计单位,每一家都讲的官方细致,方栀影代表的致远建筑也一样,讲的他头脑发蒙,只有在效果展示阶段致远让他眼前一亮,评标专家给的排名也是致远第一,不出意外的就那样签了合同。
只是在方案细化阶段,钱万里再一次头脑发蒙,他记得会议室里的投影幕布很大,大到他连图纸上的马桶都能看的一清二楚,虽然他也是后来才勉强能看懂那个房间画的是卫生间。方栀影讲话依然官方,钱万里心里恼火有意为难,想法天马行空,当即就推翻了之前所有的设计。
吊顶要用镜面反光,墙上要用金光闪闪的大理石,每一根柱子都要包起来,每一块砖都要抛光打磨的锃亮,生怕不能显示出五星级酒店的水准。他又结合七家设计之所长,东拼西凑,这里要这样,那里要那样,哪怕在地上铺满黄金好像也不是不行,他绞尽脑汁,罗里吧嗦说了一通,说的他自己都累了。
方栀影默默不语,耐心的听完他不切实际的想法后,居然还给他弄了个效果图出来,怎么说呢,那图几乎和他讲的一模一样,又很是不一样,单看哪个部位都没什么大问题,整体再看却惨不忍睹。
钱万里不太明白方栀影费心费力画这张图是什么意思,他等着听他说他的道理,谁料方栀影只是说:“我只是想提前让你看清楚,你说的那方案不行,它很丑,很难看。”
确实难看,钱万里已经看到了,但他还是无语的说道:“你直接说丑不就好了,干嘛要画张图出来?”心里想的却很直白:他是不是在讽刺我?
方栀影还挺正经:“因为我讲不出它的丑。”
“……”讲不出就要给他看吗?
钱万里咆哮道:“他什么意思?他这是什么意思!”
陈卫己赶紧拉住他,对他说:“小影说的绝对只是字面意思,我保证!”
钱万里更咆哮了:“什么?!你保证?你保证什么?”
陈卫己安慰他:“确实‘丑’这个字很抽象啊!不让你看你又能想象出来吗?”
“……”钱万里竟然无言以对,不得不说,方栀影很简单粗暴,和他的外表大相径庭。不过看在陈卫己的面子上,他不同他计较就好了。
合同已经签了,他没法反悔,久而久之,钱万里终于知道,方栀影不是在讽刺他,而是根本就不会说话!但不会说话没关系,图画的好就行,虽然方栀影出图很慢,磨磨唧唧,但很有效果,每次都会让人眼前一亮。钱万里本以为将人拉到现场,就勉强能知道图上画的是什么,可事实还是他高估了自己。
阮墨弦在一边瞧着,要笑不笑的,拉着方栀影的胳膊,说:“不然给我看看图纸?”
方栀影立马抓住这凭空掉下来的师哥,马上将图纸递过去。
阮墨弦接过来只瞟了两眼,小声问:“是你画的?”
钱万里赶快将身子凑过来:“可不就是方工画的!方工出的图大合我意,人也细致,就是……晦涩难懂!晦涩难懂!”他连续强调了两遍,最后还加了句,“人也不大爱说话!”
确实不爱说话,更不会说话。阮墨弦说:“钱老板应该也知道出图很难吧?”
钱万里说:“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对方工印象深刻呀!你们也知道,我又看不懂图纸,你拿一堆平面图来说的天花乱坠我也听不懂,也想象不出来!之前方工出了两张效果图,我一眼就看懂了!”
阮墨弦说:“这效果图呀,我们小师弟当然还是会继续画的,钱老板不要急呀!这样,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说,我今天就是来负责给你解释的,咱们就从这大堂开始说,我保证一砖一瓦都能给你讲清楚,绝对让你的花的每一分钱都心中有数!”
钱万里又是很惊讶的样子:“啊?”
阮墨弦说:“你也知道,我们小师弟不爱说话……”
钱万里看了一眼方栀影,然后再看阮墨弦,心里特别疑惑,眼前这人穿的神神叨叨,不太像个设计师,他能讲的清楚?于是钱万里很是不死心的问着阮墨弦:“如果要形容什么东西很丑,应该怎么说?”
阮墨弦不明所以,但还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开口说道:“钱老板今天穿的很正式。”
确实正式,穿西装打领带,然后呢?
阮墨弦说:“钱老板要不要跟我换一换衣服?”
钱万里看着眼前这个花里胡哨的人,自动脑补了一下香港古惑仔,觉得也不是不行,但他还有些理智:“……穿不下吧。”
阮墨弦一笑:“那,钱老板就将外套借我穿一穿吧。”
钱万里挺着大肚,半身肥肉,而阮墨弦身长体直,就是衣品不行,等他将那又肥又大的西装套在身上后,更是惨不忍睹,什么香港古惑仔,小流氓穿的都比他有气质。钱万里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人靠衣装马靠鞍,阮墨弦这张精英脸,都撑不起这么一身装扮,就连方栀影都默默的嘴角抽了抽。
果然丑这个东西只有亲眼看到才会真的觉得他丑,阮墨弦生动形象的给他展示了“丑”这个字只能意会不能言传。钱万里哈哈一笑,又将外套扯回来:“陈工收的徒弟还真是一模一样,呃、一模一样,那个师哥……叫什么来着?”
方栀影回答他:“阮墨弦。”
钱万里又哈哈笑两声:“啊呀这名字,跟你一样女里女气……不对,哈哈哈,是有文化!这名字有文化!”
方栀影默默的不吭声,倒是阮墨弦不拘小节,大声道:“我妈是老师,我爸爱唱歌。他俩一人取了一个字,一手纸墨笔砚,一手丝竹管弦,渴望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钱万里笑得更开心了,眼看着话题又要跑偏,阮墨弦当机立断又扯回正事:“那我们开始吧?钱老板!”
钱万里连忙说:“好好,开始开始!”
阮墨弦拿着图纸,手脚并用的开始一张图一张图的拼,一个字一个字的讲,充分的将天花乱坠这四个字说的更是天花乱坠,硬是将每一堵不存在的墙都给凭空捏造了出来。钱万里开始依然是听不懂的,只不过阮墨弦擅长给人造梦,以达到迷惑对方的效果,就算是很抽象的东西,他也能讲的很具象化。遇到实在复杂的造型,阮墨弦还能当场现画草图,技术高超,活灵活现。钱万里没想到听着听着还真想象出了那个什么效果,也不知真的假的。
包括方栀影也挺惊讶的,他对阮墨弦的专业当然是有目共睹的,不过他也确实没能想到阮墨弦表达出来的意思居然和他想的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多他没能想到的地方阮墨弦居然还给了优化方案。就好像这图纸是阮墨弦自己画的一样。
方栀影的表现方式在于实际,他口中说不出的东西当然可以简单粗暴的表现在图上,不过那种方式费时费力,为难的却是自己。
阮墨弦侃侃而谈,方栀影偶尔也插两句话进去,俩人配合的极好,就像是合作了很多年一样,实际上方栀影毕业这十年以来,是第二次这样近距离的见到阮墨弦。至于第一次,那却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阮墨弦当然有很多传说,但再多的传说也远不如亲眼所见。
一上午很快过去,最后三个人站在七层的某间客房的窗子前,看楼下的车水马龙。钱万里被说的心花怒放,浑然忘我:“啊呀呀,阮工,你说这要是按照这设计方案完工了,能赶上‘程阁乡’吗?”
“程阁乡”属于本地市标级酒店,当年设计外形的时候就是按照市标水准建造的,十多年来屹立不倒,至今没有新的建筑能与之媲美。阮墨弦当然不会说能,当然也不会说不能,他说:“‘程阁乡’胜在外形,而这里呢,胜在……”后半句又不说了,他表现的高深莫测。
钱万里本来也不指望能赶超“程阁乡”,如今听来貌似还行,也不禁好奇起来,赶紧接道:“胜在什么?”
阮墨弦一眨眼,说:“胜在面积大呀!钱老板!”
面积确实大,而且建筑设计中规中矩,方方正正,是完全满足钱万里想要什么设施就能有什么设施的。毫不夸张的说,若是当年的酒店老板能有现在的钱万里这般阔绰,说不定也能至今屹立不倒。
讲到此,钱万里依然不忘吹嘘自己的目光远大:“要不是我眼疾手快,这酒店也不能是我的!你知道吗阮工,我和这酒店非常有缘!”
阮墨弦说了一上午话,声音都哑了,但还是附和着问:“怎么说?”
钱万里说:“这酒店以前名叫‘朋来’,虽然这名字取得不怎么样,但是趁我呀!你看看,我叫钱万里,有个词叫那什么,鹏程万里!对,就看在这个‘朋’字的份上,这酒店说什么也得是我的,要不怎么说那么巧呢!”
阮墨弦默默笑着:“确实挺巧。”
这话方栀影已经听过不下三遍,实在没心情再重复着说巧了。
钱万里心情大好的样子:“走走走,我们下楼去吃饭!我请客!”
阮墨弦忙推说不用,方栀影也不想去,三个人下楼的空挡,钱万里已经搂上了阮墨弦的肩膀,二人勾肩搭背的称兄道弟,下到一楼的时候钱万里似乎想起什么来,突然说:“阮工,真不是我给你套近乎,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总觉得有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一样。”
方栀影很熟悉的闭上了嘴巴:“……”
阮墨弦倒是不同寻常:“也许是在电视上吧!”
钱万里很认真的若有所思,好像真的在想电视上哪里可以见到阮墨弦,最后还真的让他给想到了,果断的一拍双手:“对对对,你是阮墨弦,我女儿特别喜欢你!……哎,阮工,你上哪去?一起吃饭呀!”
可怜钱万里脑子里刚闪过一个画面,转眼就看到阮墨弦正匆匆的往门口走,登时忘了阮墨弦还是个大明星。整个酒店大堂都拆的不成样子,到处都是门,阮墨弦走的飞快,方栀影也莫名其妙的跟着走,刚走了几步就被阮墨弦塞了满手的图纸,钱万里边追边喊:“方工方工,你又上哪去!”
阮墨弦一回头,脚步也没停:“钱老板我有事先走了!”
方栀影也赶紧说:“……我也有事先走了。”
钱万里说:“不说好了一起吃饭吗?”
阮墨弦说:“我们师父来了,就在你身后!”
“什么?”钱万里赶紧回头看,方栀影也停下脚步回头看,果然看到陈卫己正从大门走进来,钱万里赶紧喊,“哎,陈工,你来的正好,一起吃饭呀!”
陈卫己大步迈进来,好像故意踩着点过来一样,迟到了整整半天,走了几步正看见有俩人离他大老远,还有一个正匆匆的背着他往外跑,于是赶紧喊了一声:“小影!”
方栀影发着愣看着钱万里正朝陈卫己的方向走着,俩人很快就碰到了一堆,陈卫己又朝他喊了一声:“你站那干什么?还不赶紧过来!”
方栀影这才不情不愿的挪过去,再回头时早就不见阮墨弦的踪影。
钱万里正两手拉着陈卫己,兴高采烈的讲着这一上午发生的事,讲到一半好像才终于想起应该还有一个人,于是赶紧回头看了一下,大声说:“啊呀,阮工人呢?说好一起吃饭呢!”
陈卫己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